暖閣內,寂靜無聲,唯有婉娘那番蘊含著血海深仇與滔天恨意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懸在半空,久久不散。她依舊跪伏在地,單薄的肩膀因激動和壓抑的哭泣而微微顫抖,仿佛將積壓了無數歲月的痛苦與絕望都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我坐在紫檀木椅上,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目光落在她身上,先前所有的尷尬、不耐、乃至被算計的些許惱火,都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復雜情緒。同情她的遭遇,震驚于她的隱忍,更凜然于她那被仇恨淬煉得近乎偏執的決絕。
地藏…這個名字,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污穢佛光的毒瘤,其根須早已深深扎入幽冥的每一寸土地,滋生出無數像婉娘家這樣的悲劇。她的仇恨,並非孤例,只是這滔天罪業中一滴鮮紅的血淚。
良久,我緩緩抬起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動。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無形力量發出,輕輕托住了婉娘的雙臂,將她從冰冷的地毯上扶起。
她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才站穩,抬起淚痕交錯卻異常明亮的眼楮,不解地望著我。
我看著她的眼楮,那里面燃燒著復仇的火焰,卻也跳動著不安和期待。我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現實力量︰
“婉娘,”我喚了她的名字,“你的遭遇,朕已知悉。地藏之孽,罄竹難書;殺親之仇,不共戴天。此仇,該報。”
她的眼楮瞬間亮了起來,仿佛看到了希望。
但我接下來的話,卻如同冷水潑下︰“然,你一介女子,修為微末,僅憑一腔恨意,募集百余散兵游勇,便想去撼動那盤踞西天、神通廣大的地藏?不過是飛蛾撲火,痴心妄想罷了。莫說是你,便是朕,如今亦需韜光養晦,積蓄力量,方能與之周旋。”
婉娘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嘴唇翕動,似乎想辯解什麼,卻被我抬手制止。
“但是,”我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深沉而決斷,“仇,不可不報。冤魂,不可不慰。地藏欠下的血債,必須一筆筆討還!只是,報仇,需要方法,需要力量,而非徒然送死。”
我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如炬︰“這樣吧。朕給你一個機會,但並非你所要的百夫長虛職。”
她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我。
“朕的下屬,影梭,你也見過,就是今日那個少年將軍。”我說道,“你去跟隨他,入朕的親衛編制,從最基礎的學起。同時,朕會下令,從夜梟直屬的‘夜梟小隊’中,抽調一個最精銳的五人小組作為骨干,再從鎮淵軍中遴選九百九十五名忠誠可靠、與佛門有血仇或心志堅定的精銳,組成一個千人隊。”
我停頓了一下,看著她因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嘴,繼續道︰“這支千人隊,名義上隸屬帝宮親衛,實則為獨立行動隊。待你跟隨影梭,習得潛伏、追蹤、刺殺、情報搜集、小隊指揮等諸般本事,足以勝任之時,朕便將這支隊伍的指揮權交予你。”
我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殺意︰“你的任務,不是去正面硬撼地藏——朕現在也不知他藏身何處。你的任務,是帶著這些人,化整為零,撒入整個冥界!見佛寺便搗毀!遇佛龕便砸爛!逢蠱惑陰魂的佛徒信眾,便清除!斷其信仰根基,毀其滲透網絡,攪得他雞犬不寧!記住,你們的優勢是隱秘和突然,絕非正面強攻!可能辦到?”
婉娘听完,整個人都呆住了,仿佛被這巨大的、遠超她預期的轉折砸懵了。她原本只求一個名分,自己慢慢掙扎,而如今,大帝竟直接給予她一支精銳的千人隊!還有夜梟的精銳指導!這…這簡直…
巨大的狂喜和激動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再次跪倒在地,這一次,卻是心悅誠服,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民女…不!末將婉娘!叩謝陛下天恩!陛下所命,末將萬死不辭!必以地藏爪牙之血,祭奠我全家亡魂!必不負陛下重托!”她重重地磕下頭去。
“起來吧。”我淡淡道,“記住你的使命,也記住朕的警告,量力而行,保全自身,方是長久之計。”
我轉身對侍立在門外的鬼官吩咐道︰“傳影梭即刻來見。”
不過片刻功夫,書房門被推開,影梭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似乎還有些心有余悸,腳步有些遲疑,眼神躲閃,尤其是在看到站在一旁的婉娘時,更是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就往門邊的一根蟠龍金柱後面縮了縮,只露出半個腦袋,小聲問道︰
“陛…陛下…您傳召末將?有何吩咐?末將…末將今日感覺魂體略有不適,恐…恐邪氣未清,傳染了陛下聖體…”他這借口找得拙劣無比,顯然是怕我因為之前的事找他算賬。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幾步走過去。影梭嚇得差點跳起來,又想往柱子後面躲。我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將他從柱子後面硬生生拽了出來。
“躲什麼躲!朕還能吃了你不成!”我把他拉到暖閣中央,指著婉娘,將方才我對婉娘的安排,包括讓她跟隨他學習、以及組建那支特殊千人隊的命令,簡要地復述了一遍。
影梭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目光在我和婉娘之間來回移動,滿臉的難以置信。尤其是听到要讓這位“繡球小姐”跟著自己學習…他的臉又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情況便是如此。”我最後說道,“教導婉娘熟悉一切必要技能的任務,朕就交給你了。務必用心,不可藏私。隨後,你持朕的手令,立刻去尋夜梟和厲魄,從他們那里抽調朕方才所說的人手,盡快將這支千人隊組建起來。一應所需物資裝備,按最高標準配給,直接向墨鴉申領。”
影梭還沒從巨大的信息量中完全回過神來,下意識地並腿行禮,聲音都有些發飄︰“末…末將領旨!”但他看向婉娘的眼神,依舊充滿了無比的尷尬和窘迫。
我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婉娘身上︰“此千人隊,乃朕予你復仇之刃。它當有一個名字,一個能昭示其使命,令佛徒膽寒的名字。這個名字,由你來取。”
婉娘聞言,身體微微一震。她深吸一口氣,眼神中的激動和悲傷逐漸被一種冰冷的決絕所取代。她看向旁邊的鬼官,鬼官立刻會意,恭敬地奉上筆墨和一張空白的黑色帛卷。
婉娘接過筆,她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但落筆卻異常沉穩有力。筆鋒劃過帛卷,發出沙沙的輕響。三個鐵畫銀鉤、透著森森殺意與血恨的大字,躍然紙上——
戮佛營
看到這三個字,我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戮,殺戮;佛,目標明確;營,雖千人,亦可成軍,亦可踏破佛土!這個名字,簡單、直接、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決絕的意志,再契合不過!
“好!”我不由贊了一聲,“戮佛營!好名字!從今日起,你便是戮佛營的第一任統領!望你謹記此名之重,莫負此刃之利!”
婉娘緊緊攥著那卷寫有“戮佛營”三字的帛卷,仿佛攥著的是復仇的權柄,她再次深深一拜︰“婉娘,必不負此名!不負陛下!”
“去吧。”我揮了揮手,感到一絲疲憊,“影梭,帶婉統領下去,即刻開始辦理一應事宜。”
“是,陛下!”影梭如蒙大赦,連忙應聲,甚至不敢多看婉娘一眼,低著頭,幾乎是同手同腳地率先向門外走去。
婉娘再次向我行了一禮,將那卷帛卷小心收好,眼神堅定地轉身,跟著影梭離開了暖閣。
暖閣的門輕輕合上,再次恢復了寂靜。我獨自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
戮佛營…
地藏,你听到了嗎?
又一把淬毒的匕首,已經出鞘。
而這把匕首,是你親手磨利的。
時光荏苒,幽冥無日月,唯有魂火計時。自那日春水閣風波已過去數月。這數月間,在我的鐵腕與懷柔並施之下,整個冥界以驚人的速度發生著蛻變。
新政如犁,深深耕過舊日腐朽的土壤。
軍隊被打散重組,徹底烙上了“鎮淵”與“忠君”的印記,厲魄與李迷麾下的黑甲洪流,成為了巡弋冥界、鎮壓一切不服的絕對力量。
官僚體系經過“考成法”的反復篩洗,貪腐怠政者被無情剔除,雖有陣痛,但政令得以暢通無阻地抵達冥界最偏遠的角落,效率遠超以往任何時代。
減免的徭役魂稅、興修的冥河水利、設立的慈幼贍孤之所,如同涓涓細流,緩慢卻堅定地滋潤著億萬陰魂早已枯寂的心田,匯聚起的民心願力,雖無形,卻讓端坐酆都帝宮的至尊,能清晰地感受到整個幽冥大地愈發沉穩厚重的“呼吸”。
一座座曾經割據或混亂的鬼城、陰域被納入有效的管轄,負隅頑抗的零星叛軍被輕易碾碎,心懷鬼胎的舊勢力在夜梟無孔不入的監察下噤若寒蟬。終于,在這一日,來自冥界最邊緣、最後一塊飛地的捷報,通過緊急軍傳通道,送達了森羅殿。
“……羚邊崖已克,守將自戮,殘部盡降。冥界全境,自此盡入我酆都轄制,政令所至,莫敢不從!”傳令鬼將激動的聲音回蕩在殿內。
消息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不過半日,捷報便傳遍了整個酆都城!
“萬歲!”
“大帝萬歲!”
“地府萬年!”
歡呼聲如同山呼海嘯,從軍營到坊市,從官衙到街巷,無數陰魂自發地涌上街頭,激動地吶喊、哭泣、相擁。灰色的魂體似乎都因這巨大的喜悅而明亮了幾分。
酒樓茶館人滿為患,魂香冥紙銷售一空,整個酆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歡騰之中。自酆都大帝時代後期便開始的動蕩、分裂、戰亂,終于在這一代大帝手中,真正意義上被終結!一個完整、統一、秩序井然的地府,出現在了幽冥大地之上!
帝宮之內,也能听到宮牆外傳來的隱隱歡呼。侍立的鬼官們臉上也難掩激動與自豪。
然而,端坐于帝座之上的我,臉上卻並無太多喜色。指間夾著那份宣告最終勝利的捷報,目光卻投向了虛空,深邃的眼眸中,沉澱著的不是喜悅,而是化不開的凝重和一絲…不安。
“全境一統…呵。”我低聲自語,指尖的捷報無火自燃,化為一點黑灰飄散,“所有疆域皆在掌控,所有鬼門皆已修補關閉,唯一的出入口,只剩輪回司掌控的那一道…冥界已被打造成一個鐵桶。”
我的眉頭越皺越緊︰“可是…地藏呢?”
這個念頭如同鬼魅,盤桓在我心頭數月,日益清晰,日益沉重。那個被大帝本源反噬、又被自己借陰兵大陣重創的禿驢,就像一滴污水融入了大海,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夜梟的人傾巢而出,幾乎將冥界每一寸土地都翻了過來,甚至冒險探查了一些傳說中的禁忌之地和空間裂縫,卻依舊找不到任何確切的蹤跡。
但我有一種近乎直覺的肯定︰地藏,絕對沒有離開冥界!
只要冥界有任何非正常通道被強行打開,以我如今融合帝氣、人皇氣、乃至部分幽冥本源的狀態,必然能第一時間感知到。沒有這種動靜,說明地藏還在冥界。
而且,我更肯定,地藏絕不會甘心就此離開。
“西天那幫禿驢,最是虛偽功利。地藏在此經營無數歲月,結果不僅沒能將地府化為信仰牢籠,反而損兵折將,連先帝都被他弄沒了,更是逼得朕宣告獨立,徹底斬斷了西天伸向幽冥的黑手…他若是就這麼灰溜溜地逃回去,等待他的,絕不會是救贖和安慰,只怕是比魂飛魄散更淒慘的下場…”
我的眼神冰冷︰“他就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毒蛇,只會更陰險、更耐心地藏在最陰暗的角落里,舔舐傷口,積蓄著最後的毒液,等待著…等待著能給朕、給這新生的地府,致命一擊的機會。”
這種敵暗我明,且敵人是一個佛陀級老陰比的感覺,如同芒刺在背,讓我即便在統一冥界的巨大成就面前,也無法真正開懷。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細微的波動。一道如同陰影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滑入,是夜梟。
“陛下。”夜梟躬身行禮,聲音嘶啞低沉。
“講。”我收回思緒,目光落在他身上。
“戮佛營,已成。”夜梟言簡意賅地匯報,“經三月嚴訓,已熟練掌握潛行、狙殺、爆破、小隊協同、佛力辨識及反制等諸般技藝。統領婉娘,進步神速,心志之堅韌,遠超預期。隨時可執行陛下之前所定方略。”
我眼中終于閃過一絲亮光。這算是諸多煩心事中,一個不錯的消息。
“很好。”我點了點頭,“傳朕口諭,讓影梭和婉娘即刻來見。”
“是。”夜梟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陰影消失。
不過片刻,腳步聲響起。影梭和婉娘一前一後走入書房。
數月不見,婉娘的變化極大。昔日那身緋色羅裙早已換成了與影梭款式相近、卻更顯縴細矯健的夜梟制式黑色勁裝,長發利落地束在腦後,臉上再無半分柔弱愁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過嚴格訓練和仇恨淬煉後的冷冽與沉靜。唯有那雙眼楮,看向我時,依舊燃燒著不變的忠誠與復仇的火焰。
影梭跟在她身後半步,表情一如既往的嚴肅,但眼神偶爾瞟向婉娘背影時,會流露出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參見陛下!”兩人同時行禮。
“免禮。”我目光落在婉娘身上,“夜梟報,戮佛營已堪一用。朕要考考你,這三月,所學幾何?”
婉娘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聲音清晰冷靜,將戮佛營的訓練成果、戰術特點、人員配置、以及對佛門氣息的偵查與反制手段,條理分明地逐一陳述,甚至還能提出一些自己的見解和改進設想。
我仔細听著,不時微微頷首。不得不說,影梭這家伙教得是真用心,而婉娘也學得極快,幾乎是將所有的精力與智慧都投入了進去,從一個只會哭訴的弱女子,硬生生蛻變成了一個合格的地下力量指揮官。
“不錯。”听完匯報,我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看來影梭未曾藏私,你亦未辜負朕之期望。”
我頓了頓,語氣轉為肅殺︰“既如此,便讓戮佛營,出去露露面吧。按既定方略,化整為零,撒出去。朕要看到冥界的佛寺香火斷絕,佛徒銷聲匿跡。可能辦到?”
“末將領命!”婉娘眼中迸發出驚人的光彩,單膝跪地,聲音斬釘截鐵,“必不負陛下所托!戮佛營鋒芒所向,必讓佛穢蕩然無存!”
“去吧。具體行動計劃,與夜梟協商,報朕備案即可。”李安如揮揮手。
“是!”婉娘利落地起身,轉身便欲離開,行動間已帶上了軍人的雷厲風行。
“婉…”影梭看著她毫不猶豫轉身的背影,下意識地開口,似乎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卡住了,臉上露出一絲窘迫和猶豫。
婉娘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頭看他︰“影梭大人還有何吩咐?”她的語氣客氣而疏離,全然是下級對上級的態度。
“我…沒…沒事。”影梭憋了半天,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一切…小心。”
婉娘微微蹙眉,似乎覺得他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只是拱手道︰“多謝大人關心,末將告退。”說完,便隨著再次出現的夜梟首領,快步離開了書房,前去調動她那把淬煉已久的復仇之刃。
書房內又只剩下我和呆立原地的影梭。
我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嗤笑一聲,對著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影梭愣了一下,有些忐忑地走上前。
“怎麼?”我身體前傾,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壓低聲音道,“咱們的冷面夜梟大人,這是春心萌動,看上人家婉統領了?”
影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後一步,整張臉瞬間紅透,慌忙擺手,聲音都結巴了︰“沒!沒有!陛下您別亂說!絕對沒有!末將只是…只是出于同袍之誼…”
“得了吧你!”我沒好氣地打斷他,笑罵道,“你那點心思,全寫臉上了!年少慕艾,思個春什麼的,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我頓了頓,語氣帶著幾分調侃和告誡︰“不過啊,小子,朕勸你還是先把那點心思收一收。你看看婉娘現在那樣子,渾身上下每一個念頭,每一分力氣,都拴在‘復仇’兩個字上。她那心里,現在除了對地藏的恨,估計什麼都裝不下了。你這傻小子想抱得美人歸?呵,路漫漫其修遠兮喲!”
我揮揮手,像是趕蒼蠅一樣︰“行了行了,別杵在這兒礙朕的眼了!趕緊把你那亂七八糟的念頭洗洗,滾去當你的值!看到你們這些不讓人省心的家伙,朕就火大!”
影梭被說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連忙行了個禮,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書房,那倉皇的背影,比起面對千軍萬馬時還要狼狽幾分。
我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搖了搖頭,失笑一聲,但笑容很快又收斂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