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宮覲見帶來的巨大沖擊,如同烙印般刻在心頭。酆都大帝那聲“李玉奇”,那轉瞬即逝的佛光,那句“金線纏縛,難見天日”的意念傳音,還有那看似閑聊、實則求救的“常來說話”…這一切都像一團沉重而冰冷的迷霧,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卻又點燃了心底最熾烈的火焰。
    西天!地藏王!原來那看似超然物外的菩薩,才是這地府最深沉的陰影!他不僅操縱輪回,擾亂地府,甚至…將黑手伸向了酆都的至尊帝座!大帝,竟成了他蓮台之下的囚徒!
    這滔天的秘密,是劇毒,也是力量!它讓我看清了真正的敵人,也讓我擁有了撬動整個地府格局的支點。但,我不能急。西天布局千年,地藏王深不可測,貿然揭破,只會引來滅頂之災。我需要力量,需要時間,需要…將這潭水徹底攪渾,讓所有潛藏的魑魅魍魎都浮出水面,在混亂中尋找那一線破局的生機!
    而攪渾水最好的辦法,就是——爭權!
    手握鎮淵軍重兵,背靠大帝那“恩準”進駐的“大義”名分,哪怕大帝身不由己,這名義也足夠唬人。我徹底撕下了之前或隱忍、或偽裝的面具,開始在酆都朝堂上展露出真正的獠牙!
    秦廣王想用法權壓我?我便以“軍務緊急”、“維持帝都穩定”為由,直接繞開他那套繁瑣的司法程序!地方豪強阻撓新政、陽奉陰違?我麾下的鎮淵軍鐵蹄直接開過去“協助地方整頓秩序”,以雷霆手段清除刺頭,換上“識時務”者!至于證據?平叛期間“意外”搜羅到的“通敵”、“貪墨”罪證多的是!轉輪王想推行他的改革方案,安插他的人手?我便以“戰後重建,當以穩定為先”、“需優先保障軍需民生”為由,處處掣肘,將他的人死死按在中下層,核心位置一個也別想踫!
    軍權在手,便是最大的道理!我無需像文官那樣引經據典、唇槍舌劍,只需一個眼神,厲魄、王綸這些悍將便如同出閘猛虎,帶著鐵血的煞氣壓得對方喘不過氣。秦廣王的判官想拿法度說事?鎮淵軍冰冷的刀鋒便有意無意地映照著他們的脖子。轉輪王的文吏想據理力爭?等待他們的往往是“延誤軍機”、“阻礙平叛”的大帽子扣下來。
    更關鍵的是,民心!我“蕩寇神威神君”的名號,在經歷了帝都血火中的“勤王”後,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普通陰魂視我為終結亂世的救星!那些在暴亂中僥幸逃生的中小官吏和商賈,更是對我感恩戴德!我適時地推出了一些“安民”舉措——開倉放糧部分是從平叛中繳獲的)、整飭治安由鎮淵軍執行,效率極高)、嚴懲趁亂盤剝的奸商順便打擊敵對勢力)…每一項都贏得了巨大的民望!
    民心所向,便是煌煌大勢!當我在朝堂上提出某項“利國利民”的舉措時,往往伴隨著宮門外匯聚的、自發請願的陰魂百姓的呼聲!這無形的壓力,比刀鋒更讓秦廣王、轉輪王等人如芒在背!
    一時間,朝堂之上,我趙鐵柱的風頭無兩!秦廣王那十殿之首的威嚴,在我兵鋒與民意的雙重沖擊下搖搖欲墜。轉輪王改革派的藍圖,在現實的權力擠壓下寸步難行。其他幾位閻羅更是噤若寒蟬,唯恐被我這個“兵痞”盯上。舊的派系在我毫不留情的打壓下,疲于奔命,手忙腳亂,地盤和影響力被不斷蠶食。整個朝堂,似乎正以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向著我傾斜!
    然而,就在我以為大局漸定,可以騰出更多精力去探究帝宮秘密、謀劃如何斬斷大帝身上“金線”之時,一次尋常的朝會,卻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這看似明朗的局勢!
    那日,森羅殿內氣氛依舊壓抑。秦廣王沉著臉,轉輪王眉頭緊鎖,其他閻羅也是各懷心事。我正以“加強輪回節點防御,以防叛軍余孽破壞”為由,要求將幾個關鍵節點的管轄權從輪回司劃歸鎮淵軍協防——這無疑是在進一步侵蝕秦廣王的核心法權。
    就在秦廣王臉色鐵青,準備據理力爭之際,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悠長肅穆的唱喏︰
    “陛下有旨——宣,新任‘淨穢司’司正、副司正、左右判官…入殿覲見——!”
    淨穢司?一個從未听說過的衙門!
    殿內眾人皆是一愣,連我都皺起了眉頭。大帝被禁錮,極少主動下旨,更別說設立新衙門!這旨意…從何而來?
    殿門緩緩開啟。一股奇異的氣息,伴隨著腳步聲涌了進來。
    不是陰森的鬼氣,也不是鐵血的煞氣,而是一種…莊嚴肅穆、帶著淡淡檀香,卻又隱隱透著一絲枯寂與疏離感的佛氣!
    只見四名身著嶄新、式樣奇特的玄黑色官袍,但周身卻隱隱縈繞著微弱卻清晰可見的淡金色佛光的官員,魚貫而入!為首一人,面容古拙平和,眼神澄澈卻深不見底,手持一柄玉如意,步履沉穩。其身後三人,也是氣度不凡,周身佛光流轉,與這陰森的地府朝堂格格不入!
    佛氣!精純的佛力氣息!而且層次極高!這絕非尋常僧侶或護法僧兵可比!
    我心中警鈴大作!地藏王!他終于忍不住,要親自下場了?!這“淨穢司”,一听名字就知是針對“輪回淨化”而來,是西天勢力公然插入地府核心的楔子!
    然而,更讓我心驚肉跳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那為首的佛官,面帶溫和得體的微笑,目光掃過殿內。當他的視線落在秦廣王、轉輪王、平等王、泰山王…甚至包括之前與我有些齟齬的楚江王、宋帝王等人身上時,這些平日里或彼此敵視、或立場不同的十殿閻羅,臉上竟然都浮現出一種…心照不宣的、甚至帶著一絲恭敬的笑意!
    秦廣王那鐵青的臉色瞬間緩和,微微頷首。
    轉輪王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甚至勾起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弧度。
    平等王、泰山王更是主動上前半步,拱手示意。
    就連楚江王、宋帝王,也露出了客套卻絕非敵視的笑容!
    整個森羅殿內,除了我趙鐵柱和少數幾個茫然不知所措的中立官員,所有十殿閻羅,無論他們之前分屬哪一派系,是支持秦廣王還是傾向轉輪王,或保持中立…此刻,面對這群身纏佛光、突兀出現的“淨穢司”官員,竟都表現出了驚人的一致與友善!
    仿佛…他們早就知道這些人要來!
    仿佛…這些佛官的到來,是他們共同期盼的結果!
    一股寒氣,瞬間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在帝宮深處感受到的死寂更冷!比看到大帝身上佛光時更驚駭!
    不是地藏王要下場!
    是地藏王…早就下場了!而且,他下的不是一顆棋子,而是…將整個十殿閻羅的棋局,都籠罩在了他的佛光之下?!
    這“淨穢司”官員入朝,哪里是西天勢力的強行插入?這分明是…十殿閻羅或者至少是其中的絕大多數,與西天之間,達成了某種更高層次的、不為我所知的默契或交易!甚至…是臣服?!
    他們之前的爭斗、傾軋、對我的忌憚…難道都只是在演戲?是在西天默許的框架下,爭奪那有限的利益?而我趙鐵柱,這個攪局者,這個試圖掀翻桌子的“變數”,在真正的大佬眼中,是否…也只是一枚需要被清理的棋子?!
    冷汗,無聲地浸透了我的內衫。我看著那群身纏佛光、如同自帶光環般站在殿中,接受著十殿閻羅“朝拜”般禮遇的淨穢司官員,再回想帝座上那被“金線纏縛”的孤獨身影…
    酆都的水,哪里是深不見底?
    這分明是…一片深不可測的、被西天佛光浸透的…死海!
    而我自己,似乎正站在懸崖邊緣,腳下看似堅實的土地,隨時可能崩塌!
    森羅殿內,那莊嚴肅穆又帶著枯寂疏離的佛光,那十殿閻羅心照不宣的“歡迎”姿態,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朝會後面說了什麼,秦廣王如何與那佛官之首“淨穢司正”討論新衙門的權責範圍,轉輪王又如何“懇切”地表示輪回司將全力配合“淨穢”工作…我都听得不甚真切。耳中只有嗡嗡的轟鳴,眼前是那刺目的佛光和閻羅們臉上虛偽的笑容交織成的、令人作嘔的畫面。
    渾渾噩噩。這個曾經離我很遙遠的詞,此刻卻無比貼切地形容著我的狀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隨著散朝的官員人流,機械地邁出那扇象征著地府最高權力的森羅殿大門。外面昏沉的光線灑在身上,非但沒帶來暖意,反而讓我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
    “趙真君,留步。”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刻意壓低的、混合著勸誡與警告的意味。是轉輪王薛禮。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身體卻微微繃緊。厲魄和王綸下意識地靠近我左右,手按上了刀柄。
    轉輪王快步走到我身側,與我並肩而立,目光卻投向遠處那依舊被幽暗籠罩的森羅殿深處,仿佛在確認什麼。他臉上那面對佛官時的“和煦”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真君,”他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們兩人能听清,“鬧夠了沒有?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
    我緩緩轉過頭,看向他。這張曾經在葬魂谷計劃中與我密謀“重塑秩序”的臉,此刻顯得如此陌生和虛偽。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充滿譏誚的笑意︰
    “收手?閻君這話,本帥听不懂。本帥奉旨平叛,拱衛帝都,恪盡職守,何來‘鬧’字一說?”
    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倒是閻君你,還有朝堂上那幾位…當真是讓本帥大開眼界!十殿閻羅,各據一方,平日里明爭暗斗,恨不得將對方生吞活剝。今日面對那群身纏佛光的‘淨穢司’老爺們,倒是前所未有的…團結一致啊!”
    我刻意加重了“團結一致”四個字,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轉輪王眼底︰
    “地府叛亂,狼煙四起,生靈涂炭!本帥率軍浴血,平的是誰掀起的禍亂?是那些叛軍?還是…西天枯寂本源支持的‘怨念骨刺’?!如今,這禍亂的根源尚未拔除,你們這些執掌地府權柄的閻羅,不思同仇敵愾,肅清本源,反倒…爭先恐後,與賊合流?!將地府萬年秩序,億萬生魂輪回,置于何地?!”
    我的質問如同鞭子,抽在轉輪王臉上。他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波瀾,那絲憐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戳破偽裝的羞怒和冰冷。
    “趙鐵柱!”他低喝一聲,眼神變得銳利而危險,“休要在此大放厥詞,危言聳听!什麼與賊合流?地藏王菩薩,乃西天駐蹕地府之尊,與酆都大帝共掌幽冥,超度亡魂,功德無量!大帝陛下與菩薩共掌地府秩序千百萬年,我等十殿閻羅,秉公執法,各司其職,早已習慣此等格局,何來‘賊’字一說?!此乃正統!此乃天道!”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帶上了一種居高臨下的“點撥”︰
    “如今大帝陛下深居簡出,菩薩悲憫,不忍見地府因你之妄動而再生亂象,故遣‘淨穢司’下界,協助我等整頓輪回,滌蕩污穢,此乃撥亂反正,大善之舉!菩薩慈悲,凡事皆可談!利益,可談!權柄劃分,可談!未來出路,亦可談!只要遵循規則,在菩薩與陛下共掌的框架下,萬事皆可商量!”
    他死死盯著我,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
    “而你!趙鐵柱!你與他們不同!你要的不是談!你是要把所有人,把這地府延續了千萬年的秩序,都拖入你那不知所謂的、掀翻一切的瘋狂漩渦里!你要的是把所有人往死里整!不留余地!不存生機!在你眼里,沒有合作,只有征服和毀滅!試問,在‘可談’與‘必死’之間,我等十殿閻羅,該如何選擇?!”
    “兩者相權取其輕! 這個道理,真君難道不懂嗎?!大家自然更願意和菩薩談!而不是…和你這個瘋子玩命!”
    轉輪王的話,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我的心頭。他撕開了所有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將最赤裸、最殘酷的現實擺在了我的面前。
    是的,他們選擇了“可談”。
    在地藏王那強大而古老的佛光籠罩下,在延續了千萬年的“大帝菩薩”共治框架內,他們這些閻羅,可以在規則下博弈,可以討價還價,可以保住現有的權位和利益,甚至可能獲得更多。即使有沖突,也有限度,有回旋余地。
    而我,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瘋子”,要掀翻桌子,要打破規則,要將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連根拔起!在他們眼中,我就是那個帶來“必死”結局的毀滅者!
    所以,他們可以暫時放下彼此間的齟齬,聯合起來,甚至…擁抱那曾經被視為“幕後黑手”的地藏王力量,也要將我…這個最大的“變數”和“威脅”,徹底清除!
    我無言以對。不是理屈詞窮,而是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和荒謬。這地府的腐朽,早已深入骨髓,連這些執掌權柄的閻羅,都甘願在佛光的陰影下做那分食腐肉的禿鷲,只求苟安!所謂的秩序,不過是他們維護自身特權的牢籠!
    我深深地看了轉輪王一眼,那眼神中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看透世事的漠然。我緩緩抬起手,對著他,一拱手︰
    “薛閻君,高論。本帥…受教了。告辭。”
    說罷,我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厲魄和王綸緊隨其後,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趙鐵柱!” 轉輪王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帶著最後通牒的冰冷和決絕,“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放下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妄想,交出兵權,安心做你的‘翊聖顯佑真君’,本王及諸位閻君,尚可保你榮華富貴,善始善終!若再冥頑不靈…”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森然的殺意︰
    “休怪我等…心狠手辣!就算拼個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也定要將你…打入塵埃,永世不得超生!”
    我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在那森然的殺意籠罩下,我的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近乎瘋狂的、冰冷的弧度。
    “隨你們的便。”
    三個字,輕飄飄地丟在身後,如同對那漫天威脅最不屑的嘲弄。我挺直脊背,在無數道或敬畏、或恐懼、或怨毒的目光注視下,帶著一身凜冽的煞氣,大步流星地走下森羅殿那漫長的台階。
    風,吹動我蟒袍的下擺,獵獵作響。
    路,在腳下延伸,通往那被鎮淵軍鐵蹄掌控的帝都深處。
    心,卻比這酆都最堅硬的玄陰石還要冷硬。
    談?妥協?榮華富貴?
    呵。
    這盤棋,既然你們選擇了跪在佛前分食腐肉,那我就偏要做那焚盡一切、玉石俱焚的…燎原之火!
    兩敗俱傷?玉石俱焚?
    那就…來吧!
    看看是你們的佛光普照,還是我的…人皇劍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