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著最卑微的叩首姿態,紋絲不動。身後,是數萬將士沉默跪行、甲冑拖地的沉重摩擦聲,如同冥河低沉的嗚咽,壓迫著這片死寂的空間。遠處,無數陰魂壓抑的哭泣和低語,匯聚成一股無形的暗流,沖擊著這座象征地府至高權力的巨城。
    時間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輪回。
    終于,那扇仿佛亙古未曾開啟的、由不知名黑沉金屬鑄造的巨大城門,在無數巨大齒輪咬合的“嘎吱”聲和沉重鐵鏈拖拽的“嘩啦”聲中,緩緩向內打開了一道縫隙!一股遠比城外更加濃郁、更加精純、也更加腐朽的陰冥之氣,如同決堤的洪流般洶涌而出!
    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號角聲!低沉、肅殺,帶著一種古老而威嚴的儀式感。
    城門徹底洞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隊身披玄黑色重甲、手持燃燒著幽藍魂火的巨大戰戟、身高近丈的鬼門力士!他們如同兩堵移動的鋼鐵城牆,邁著沉重整齊的步伐踏出城門,分列兩旁。沉重的腳步聲踏在由無數痛苦面孔凝固而成的黑色地磚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魂體深處,彰顯著酆都無可置疑的武力與威嚴。
    力士之後,是身著各色判官袍服、手持生死簿或判官筆的身影,他們面色或肅穆,或陰沉,或帶著審視的探究,魚貫而出,足有數十位之多!這些都是酆都權力場的中層砥柱,掌控著地府運轉的無數細則。
    再之後,是騎著猙獰冥獸、身披華麗鬼將戰甲的將領們!他們氣息沉凝,煞氣凜然,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城外跪伏的大軍和我,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忌憚,甚至是一絲隱藏極深的敵意。厲魄曾是他們中的一員,此刻卻沉默地跪在城外大軍之中,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排場極大,規格極高!這無疑是在展示酆都的底蘊與威儀,試圖以勢壓人,抵消城外那洶涌的民意與軍威!
    然而,這浩大的儀仗並非終點。
    當所有判官、鬼將都肅立兩旁,形成一條通往城內的森嚴通道時,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浩瀚、仿佛執掌著部分輪回規則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汐般從城門內彌漫開來。
    一位身著玄黑袞服、頭戴九旒平天冠的身影,在一眾氣息更為強大的判官和鬼帥的簇擁下,緩步而出。
    閻王!
    並非傳說中的十殿閻羅齊聚,但眼前這位,其袞服上繡著的並非尋常鬼物,而是完整的冥河奔流、六道輪轉的宏大圖景!他面容古拙,看不出具體年紀,雙目深邃如淵,開闔間仿佛有億萬魂魄的生滅沉浮。他的步伐不快,卻仿佛踏在某種規則的節點上,每一步落下,周圍的空間都泛起細微的漣漪,讓所有鬼魂,包括那些鬼將判官,都本能地低下頭顱,以示敬畏。
    我猜到了!他正是十殿閻羅之一,主管審判與刑罰的——秦廣王!
    他的目光,如同兩輪冰冷的冥月,瞬間就穿透了空間,牢牢鎖定了跪在門檻前、姿態卑微的我身上。
    短暫的死寂。
    然後,這位執掌地府刑獄的閻君,臉上竟瞬間如同冰河解凍,綻放出一種近乎“激動”和“痛惜”的表情!他腳步陡然加快,甚至帶起了一絲殘影,在身後那些判官鬼將驚愕的目光中,幾步就跨越了那象征著天塹的距離,來到了我的面前!
    “哎呀呀!神君!趙大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秦廣王的聲音洪亮而充滿“真摯”的情感,帶著一種長輩看到杰出後輩蒙受委屈般的痛心疾首。他伸出雙手,那雙手白皙如玉,卻蘊含著執掌生死輪回的恐怖力量,穩穩地、不容抗拒地扶住了我的雙臂,要將我“攙扶”起來。
    一股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量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則之力。這力量並非攻擊,卻強大到足以瞬間撫平任何魂體的創傷,也足以讓任何低于其境界的存在無法抗拒。這是閻羅的威嚴,亦是此刻“示好”的姿態。
    我沒有立刻順勢而起,反而“倔強”地微微抗拒了一下,頭顱依舊低垂,聲音帶著“哽咽”和“惶恐”︰“罪魂……不敢!偽造敕令,僭越犯上,罪該萬死!請閻君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我的話語,依舊死死扣住“認罪”的核心,但姿態,卻從絕對的卑微,變成了在閻王“攙扶”下的一種“倔強認錯”。
    “糊涂!糊涂啊趙大帥!” 秦廣王的聲音充滿了“責備”和“惋惜”,手上的力量卻加大了幾分,強行將我扶起。他那雙深邃如淵的眼楮近距離凝視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靈魂深處,“前線戰事糜爛,叛軍勢大,生靈涂炭!值此危難之際,大帥能于微末之中挺身而出,挽狂瀾于既倒,收復東境大片失地,斬將奪旗,立下不世之功勛!此乃大忠!大勇!大義!豈是區區一個‘偽造’的虛名可以抹殺的?!”
    他聲音朗朗,灌注了無上威嚴,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酆都城外,既是說給我听,更是說給所有人听︰
    “大帥啊!你可知,正是你這‘僭越’之舉,為我地府保住了東境屏障!為無數陰魂野鬼爭得了一線生機!為酆都重整旗鼓爭取了寶貴的時間!若論罪過,那是我等身居高位者調度不力、未能及時平叛之過!是我等愧對大帝信任,愧對地府蒼生!豈能將這‘救火’的功臣,推上斷頭台?!那才是真正的不公!真正的寒了天下忠勇將士之心!”
    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高高在上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失”,又巧妙地把我“偽造敕令”的行為定性為“事急從權”、“功大于過”的“救火”之舉。瞬間就把我從“罪臣”的位置,抬到了“雖有瑕疵但功勛卓著”的忠臣良將高度。
    “閻君……此言……折煞罪魂了!” 我“激動”得魂體微顫,臉上充滿了“感激涕零”和“受之有愧”的復雜神情,順勢站了起來,但腰桿依舊微微躬著,保持著“恭敬”的姿態,“前線將士浴血,非鐵柱一人之功!若無大帝洪福庇佑,若無酆都後方支撐,若無同袍用命,鐵柱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挽頹勢!鐵柱……鐵柱只是做了任何一個稍有血性的地府之魂,都會去做的事情罷了!” 我巧妙地將功勞分攤,既捧高了酆都,又點明了將士用命,更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有血性的普通鬼魂,進一步淡化“偽造”的嚴重性。
    “好!好一個‘稍有血性的地府之魂都會去做’!” 秦廣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臉上滿是“激賞”,“這正是我地府所需的中流砥柱!正是大帝所期盼的忠勇之臣!”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我身後那依舊跪伏在地、沉默如山卻散發著鐵血意志的數萬大軍,聲音更加洪亮,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威嚴︰
    “今日本王在此,代大帝宣諭︰東境大捷,功在社稷!趙鐵柱臨危受命,力挽狂瀾,雖有‘權宜’之失,然瑕不掩瑜!其‘冥府東方征伐大元帥’之職,由本王親自作保,即日起,予以追認!實授!望爾再接再厲,統御雄師,為大帝分憂,為地府蕩平叛逆!”
    轟——!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驚雷!
    “追認!實授!” 這四個字,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安定了城外數萬大軍的心!那些陷陣老卒眼中爆發出狂熱的精光!厲魄麾下的酆都精銳也明顯松了口氣,看向我的眼神更加復雜,卻也多了一分“名正言順”的歸屬感。沿途歸附的散兵更是激動不已。
    圍觀的陰魂們也爆發出巨大的歡呼!在他們看來,這是酆都“明君”對“忠臣”的認可和褒獎!
    “末將趙鐵柱,叩謝大帝天恩!叩謝閻君厚愛!定當肝腦涂地,以報萬一!” 我立刻順勢再次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激動”而“堅定”。這一次的下跪,是謝恩,是臣服,是名正言順!與之前的請罪自辱,天壤之別!
    “大帥請起!” 秦廣王再次將我扶起,臉上笑容和煦如春風,“大軍勞苦功高,一路跋涉辛苦,本王已命人在城外‘忠魂營’備下犒賞酒宴!請大帥率有功將士先行入營休整!待本王稟明大帝,為大帥及諸位有功將士,舉行正式的封賞大典!”
    “忠魂營”?城外?犒賞酒宴?
    我心中冷笑一聲。這是要將我和大軍隔離在酆都權力核心之外的第一步。名為犒賞休整,實為監視和控制。既要安撫軍心,又要防備我這頭剛剛被“正名”的猛虎入城,攪動風雲。
    “閻君體恤,末將感激不盡!” 我臉上露出“受寵若驚”的神情,毫不猶豫地應下,“將士們確實疲憊,能在‘忠魂營’得閻君犒賞休整,是他們的福分!末將遵命!”
    我答應的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這讓秦廣王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滿意。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如此“識趣”。
    “好!大帥深明大義!” 秦廣王笑容更盛,環視四周,朗聲道,“諸位將士!爾等為我地府浴血奮戰,立下赫赫戰功!今日之犒賞,是爾等應得!望爾等安心休整,整軍備戰!來日隨趙大帥,再立新功!”
    “謝閻君!謝大帥!吾等誓死效忠大帝!效忠大帥!” 張散、李迷、王綸等心腹將領立刻帶頭,數萬將士齊聲吶喊,聲震九幽!這口號,巧妙地將“大帝”放在了“大帥”之前,卻又點明了效忠的對象包含大帥,讓秦廣王挑不出毛病。
    秦廣王滿意地點點頭,又對我語重心長地道︰“大帥一路辛苦,也請好生休養。待封賞大典時,本王再與大帥把酒言歡,細听大帥講述那東境蕩寇的驚險傳奇!” 他頓了頓,看似隨意地補充了一句,“對了,關于那‘敕令’的細節,以及大帥在軍中整肅、人事任命等具體事宜,待大帥休整好了,本王再派人前來,與大帥細細‘梳理’一番,也好完善卷宗,上報大帝。”
    來了!這才是真正的殺招!
    “追認實授”元帥之職,是給你面子,安軍心民心。但“梳理”敕令細節和軍中人事?這就是要名正言順地伸手進我的軍隊,查我的底,分我的權!甚至可能以此為突破口,找出我更多的“破綻”!
    我心中警鈴大作,臉上卻露出無比“誠懇”和“配合”的笑容︰“閻君思慮周全,末將感激不盡!軍中瑣事,一切皆按規矩來辦!末將定當全力配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把“按規矩”和“配合”咬得很重,暗示我會遵守規則,但同時也劃下了界限——是“配合”調查,而不是“任由”宰割。
    秦廣王深深看了我一眼,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億萬星辰生滅,最終化作一片和煦的笑意︰“好!有大帥此言,本王就放心了!來人!引趙大帥及有功將士,入忠魂營!”
    他身後立刻有判官上前引路。
    我再次對秦廣王躬身行禮︰“末將告退!” 然後轉身,對著身後的大軍,聲音恢復了統帥的威嚴與沉穩︰“眾將士听令!隨本帥——入營!”
    數萬大軍轟然應諾,在各級將領的指揮下,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跟隨著引路的判官,朝著酆都城側面那片被強大禁制籠罩、如同巨大兵營的區域開拔。
    轉身的瞬間,我臉上那“感激涕零”、“受寵若驚”的笑容瞬間消失,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血晶在識海中微微跳動,傳遞著一絲嘲弄的意念。
    第一步,踏入酆都勢力範圍,名正言順地站穩腳跟,完成了。
    這忠魂營,既是休整之地,亦是新的戰場。
    而那位看似“兄友弟恭”的秦廣王閻君,顯然,絕非易與之輩。
    忠魂營,名雖忠魂,實則囚籠。
    巨大的營盤緊鄰酆都城高聳的城牆而建,被層層疊疊、閃爍著幽藍符文的禁制光幕籠罩。這些禁制不僅隔絕內外神識窺探,更隱隱散發著壓制魂力、禁錮空間的波動。營內建築粗糙而冰冷,由巨大的黑色冥石壘砌而成,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更像一座戒備森嚴的要塞監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沉悶、壓抑的氣息,與城外荒原那種野性的肅殺截然不同。
    數萬大軍入駐,雖帶來了鐵血之氣,卻也瞬間被這無形的牢籠所束縛。將士們卸下甲冑,臉上卻無多少休整的輕松,更多的是警惕與不安。這里沒有凱旋應有的熱烈歡迎,只有酆都派來的監軍官吏那冰冷審視的目光。
    果然,大軍入駐的次日,一支由判官、陰律司主簿、功曹組成的“梳理”隊伍便浩浩蕩蕩開進了忠魂營。為首者,正是秦廣王麾下以鐵面無私、刻板嚴苛著稱的“鐵筆判官”王顯。此人氣息沉凝,已達鬼仙巔峰,手持一桿閃爍著冰冷符文的判官筆,身後跟著數十名手持卷宗、氣息精干的文書鬼吏。他們一來,便佔據了營中最大的議事廳,擺開了架勢。
    “趙大帥,”王顯面無表情,聲音如同兩塊生鐵摩擦,“奉閻君諭令,前來梳理東境戰事卷宗、核實軍功、厘清人事,並……詳查‘敕令’事宜。請大帥配合,召集相關將領及文吏,接受問詢。”
    來了!查底、分權、找茬,三管齊下!
    “王判官辛苦!”我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仿佛對這場審查毫無芥蒂,“末將早已吩咐下去,所有卷宗、名冊、戰報均已備齊。張散!李迷!王綸!還有厲魄將軍!速速帶人,將東西抬進來!爾等務必全力配合王判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諾!”張散等人齊聲應命,立刻帶著一群親兵,抬著堆積如山的卷宗、名冊進入議事廳。這些卷宗,是張散等人早就精心“準備”過的。真正的核心機密,如偽造敕令的具體過程、我與玄陰的密謀、對厲魄的控制手段、以及軍中真正的心腹網絡,自然不可能記錄在案。
    但東境歷次戰役的戰報、斬獲、傷亡、收復失地等“功績”,卻做得詳實無比,甚至刻意夸大了一些斬獲,以彰顯“神君”的英明神武。人事任命上,厲魄及其麾下將領的職位清晰明確,張散、李迷、王綸等心腹的晉升路徑也看似“合情合理”,都是從“基層戰功”累積而來。
    王顯目光如電,掃過堆積如山的卷宗,又冷冷地掃視著肅立一旁的張散、厲魄等人,開始了他一絲不苟、近乎吹毛求疵的“梳理”。
    盤問開始了。
    “黑風谷伏擊戰,你部上報斬首叛軍精銳三千,自身傷亡八百?如何證明?”
    “回大人!有叛軍將旗三面,繳獲制式魂兵一千二百件為證!傷亡名錄在此,皆按手印魂記,可隨時查驗魂燈!”張散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主動奉上繳獲的殘破將旗和魂兵樣本。
    “蒼林堡攻城戰,你稱引動地火熔岩破城?何人所為?如何引動?”
    “回大人!乃大帥親臨前線,以無上神通溝通地脈,引動地火!末將等親眼所見!破城後熔岩痕跡猶在,大人可隨時派人勘察!”李迷一臉“崇敬”地看向我,語氣斬釘截鐵。
    “厲魄將軍,你乃酆都老將,為何甘居趙大帥麾下?對此‘權宜’敕令,當初可有疑慮?”
    “回王判官!”厲魄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復雜卻最終化為堅定的神情,“末將初時確有疑慮!然,值此大廈將傾之際,趙大帥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其勇武、謀略、擔當,皆令末將折服!東境光復,乃鐵一般的事實!末將身為地府之將,自當追隨能戰、敢戰、能勝之統帥!至于敕令……事急從權,大帥所為,乃為大局!末將……心服口服!”他這番話半真半假,但配合他那張不苟言笑、自帶威嚴的老將面孔,說服力極強。
    王顯的問題刁鑽刻薄,試圖從將領的微表情、卷宗的時間差、戰報的細節矛盾中找出破綻。他身後的文書鬼吏更是如同最精密的機器,飛快地翻閱卷宗,核對名錄,計算損耗,試圖找出貪墨軍餉、虛報戰功的證據。
    然而,結果卻讓他們既失望又困惑。
    賬目清晰,分毫不差。繳獲與上報基本吻合,甚至略多。傷亡名錄與殘留的魂燈印記對應無誤。將領們的口供高度一致,對“神君”趙鐵柱的推崇發自內心,對偽造敕令一事,統一口徑為“情非得已,功大于過”。他們甚至找來了許多普通的鬼卒詢問,得到的回答無不是︰
    “大帥帶著我們打勝仗!”
    “跟著大帥有肉吃!”
    “大帥從不克扣我們的軍餉!”
    “要不是大帥,我早就魂飛魄散了!”
    一連數日,高強度、全方位的“梳理”下來,王顯那鐵板一樣的臉上,也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疲憊和……茫然。他找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能置我于死地的罪證。相反,他看到的是一支軍紀嚴明、士氣高昂、對主帥忠誠到近乎狂熱的鐵血之師!他看到的是一個“雖有瑕疵”但功勛卓著、深得軍心民心的“亂世英雄”!
    這與他預想中“驕兵悍將”、“擁兵自重”、“破綻百出”的形象大相徑庭。
    一日,王顯在營中巡視,恰好看到一群剛從演武場下來的普通鬼卒圍坐在一起休息。一個年輕鬼卒正唾沫橫飛地講著︰
    “……你們是沒看見!當時叛軍那個大將,騎著三頭冥犬就沖過來了!那氣勢,嚇得我腿肚子都轉筋!可咱們大帥呢?嘿!就那麼站著,動都沒動!等那家伙沖到跟前,大帥就伸出一根手指頭,就那麼輕輕一點!啪!你們猜怎麼著?那家伙連人帶狗,直接就炸了!炸得漫天都是魂火渣子!嘖嘖嘖……神君就是神君!”
    周圍的鬼卒听得如痴如醉,眼神狂熱。
    王顯腳步一頓,眉頭緊鎖。他身邊的文書低聲道︰“大人,此乃夸大其詞,戰場之上,豈有……”
    “夠了。”王顯罕見地打斷了文書的話,他看著那群沉浸在“神君”傳說中、臉上洋溢著崇拜與自豪的普通鬼卒,眼神復雜。他忽然覺得,自己帶來的卷宗和冰冷的數字,在這些鮮活、狂熱的信仰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感覺︰自己不是在審查一個罪犯,而是在試圖給一個冉冉升起的“英雄”潑髒水。
    他沉默地轉身離開,背影顯得有些蕭索。
    營帳內,听著張散繪聲繪色地描述王顯吃癟的表情,我和厲魄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荒謬的笑意。
    “大帥,這王顯……似乎開始懷疑鬼生了。”張散憋著笑道。
    “意料之中。”我端起一杯冰冷的魂茶,抿了一口,“我們給他看的,本就是他想看的‘功績’和‘忠誠’。他找不到破綻,是因為破綻根本不在這些明面上。他越是查得細,就越會被這‘完美’的假象和沸騰的軍心所迷惑。人心,尤其是當這人心匯聚成勢時,本身就是最好的屏障和迷魂湯。”
    就在這時,我心神微微一動。識海深處,與玄陰特使之間那縷極其隱秘的魂念鏈接傳來了一絲微弱的波動——一個代表著“順利”的簡單訊號。
    玄陰已經回到酆都城了。
    我並不擔心他會背叛。他靈魂深處有我留下的雙重烙印——共工血晶的邪力侵蝕與模擬神力構築的禁制。更重要的是,他發下的“魂飛魄散”之誓,受冥冥中的“天罰”規則制約,絕非兒戲。他比我更清楚背叛的代價。
    而且,我交給他的任務,對他而言,並非難事,甚至可能帶來好處。
    玄陰身為酆都巡狩特使,身份特殊,能接觸到酆都城權力場的核心圈子。他的任務很簡單︰利用他的身份和影響力,在酆都城內,不動聲色地為我“美言”,為我鋪路。
    在閻君們私下議事時,“無意間”流露出對“趙大帥”治軍嚴明、戰力強悍的“贊嘆”。
    在與同僚鬼吏飲酒作樂時,“感慨”前線將士對“神君”的狂熱擁戴,以及東境百姓的稱頌。
    在路過某些重要的鬼市、茶樓時,“偶然”听到並“深以為然”地復述那些關于“神君”的傳奇故事。
    甚至,可以“憂心忡忡”地向某些實權派暗示︰像趙鐵柱這樣能打仗、有威望的統帥,若不能妥善安撫,萬一被逼反,或者被某些“別有用心的勢力”拉攏,對酆都將是何等災難?
    這些“美言”,看似無心,實則句句誅心。它們會在酆都的權力場中悄然發酵,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漣漪。會讓那些原本對我充滿敵意和猜忌的權貴們,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會讓那些中立派,開始對我產生好奇甚至一絲期待。更重要的是,它會潛移默化地塑造我在酆都權力圈中的“人設”——一個功高震主但暫時可控的悍將,一個值得拉攏或至少不能輕易打壓的實權派,一個能解決叛軍麻煩的“利刃”。
    這比我自己在忠魂營里喊一萬句口號都有效。
    “大帥,玄陰那邊……”厲魄低聲詢問,眼神中帶著一絲對那特使的忌憚。
    “他已在城中。”我放下茶杯,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桌面,目光仿佛穿透了營帳厚重的壁壘,投向了那座陰雲籠罩的巨城,“輿論這把火,我們已經在城外燒得夠旺了。現在,該讓這把火,燒進酆都城里去了。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也感受一下這‘民意’的溫度。”
    “王顯查不出什麼,玄陰在城內活動,再加上城外這數萬隨時可能因‘委屈’而嘩變的鐵軍……”張散眼中閃爍著精光,“大帥,您這是把酆都架在火上烤啊!”
    “不是烤,是讓他們看清楚形勢。”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讓他們明白,請神容易送神難。既然把我‘請’進了這忠魂營,給了我‘名分’,那麼接下來,就不是他們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了。”
    我看向營帳外那片被禁制籠罩的天空,血晶在識海中微微跳動,傳遞著一種掌控棋局的冷靜與期待。
    忠魂營的梳理,是酆都對我底線的試探。
    而玄陰在城內的行動,則是我對酆都權力場無聲的滲透與反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