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三月初三,汴梁皇城,紫宸殿。
寅時未至,殿內已燃起百余盞牛油巨燭。燭火跳躍,將蟠龍金柱上盤繞的五爪金龍映照得鱗甲森然,龍楮在光影晃動間似有寒芒流轉。
地龍燒得極旺,混合著龍涎香與陳年楠木的氣息沉甸甸壓在空氣里,卻驅不散那股彌漫于御案之上、近乎凝滯的冰冷死寂。
趙桓端坐蟠龍寶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遮蔽了他眼底翻涌的、如同沸油般滾燙的驚怒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御案之上,堆積如山的奏疏如同森白蟻冢,最高處幾份赫然以朱砂批著刺目的“急遞”、“密”字!展開的奏本上,那一道道力透紙背、飽蘸墨汁的彈劾之言,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緊繃的神經!
“臣秦檜泣血頓首!秦王陳太初,擁兵自重,久鎮開德!其地私設‘族法堂’,擅斷刑獄!更以‘義莊’之名,廣蓄死士!僭越王制,形同割據!此乃國朝心腹大患!乞陛下…速削其爵!收其地!鎖拿入京!明正典刑!”
“臣萬俟�l謹奏!陳逆太初,吐蕃之行,擅廢贊普!私設都護!屠戮貴冑!毀佛滅法!其行…人神共憤!更兼勾結薩迦妖僧,暗植黨羽!圖謀…裂土西域!此獠不除,大宋永無寧日!”
“臣張邦昌伏乞聖裁!秦王歸鄉,儀仗逾制!濮陽王府丹陛雕龍!門釘逾數!府兵甲冑…皆逾禁軍規制!此…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陛下…豈可養虎為患?!”
“混賬!一群…豬腦子!”趙桓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
震得筆架山倒,朱砂墨濺!
他胸膛劇烈起伏,指尖因憤怒而顫抖!
削爵?收地?鎖拿入京?!這些蠢貨…是要逼陳太初…造反嗎?!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頭頂!
趙桓死死攥緊龍椅扶手,指節捏得發白!他忌憚陳太初!
忌憚那柄懸于帝國頭頂的“瀝泉槍”!
忌憚樞密院白虎堂內那幅染血的《寰宇坤輿圖》!
更忌憚…遼東韓世忠、西陲岳飛、乃至南洋水師那些只認“陳”字帥旗的驕兵悍將!
正因如此,他才默許甚至…暗中推動這些彈劾!
他要的…是陳太初低頭!
是削其羽翼!
是將其牢牢鎖在開德府那金絲籠中!
而非…將這頭猛虎…徹底逼入絕境!
拔了牙的老虎…依舊是虎!
可若逼急了…那是要…吃人的!
“陛下息怒!”階下,新任樞密副使李綱須發戟張,踏前一步,聲音嘶啞如金鐵摩擦,“秦檜、萬俟�l之流…其心可誅!
此等奏疏…分明是要將秦王…將陛下…將大宋江山…一同拖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猛地指向殿外,“遼東女真余孽未清!西夏李仁孝盤踞陰山!回鶻諸部虎視河西!此刻…動秦王?無異于自毀長城!請陛下…立焚此等禍國妖言!嚴懲奸佞!”
“李樞副!”御史中丞秦檜陰惻惻的聲音響起,他一身緋袍,面白無須,細長的眼眸在燭光下閃爍著毒蛇般的幽光,“您…這是要替那‘裂土西域’的逆臣…張目嗎?秦王在開德府…設‘族法堂’!置‘義莊’!私蓄甲兵!此乃鐵證!莫非…樞密院…也要學那‘陳氏族法堂’…凌駕于國法之上?!”
“你!”李綱怒目圓睜,幾乎要撲上去!
“夠了!”趙桓厲聲喝斷!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疲憊地揉著眉心,目光掃過階下那些或激憤、或陰鷙、或麻木的臉。
秦檜…這條他親手放出來撕咬陳太初的惡犬…如今…已開始反噬其主了!
這哪里是彈劾?
這是…裹著“忠君”外衣的…催命符!
是…見血封喉的…絕戶計!
“傳旨…”趙桓聲音沙啞,帶著深深的疲憊,“開德府秦王…功在社稷!些許逾制…乃朕…特恩!吐蕃之事…乃權宜之計!秦檜、萬俟�l…妄測聖意,構陷親王…罰俸一年!閉門思過…半月!”
他頓了頓,幾乎是咬著牙補充道,“其余彈章…留中…不發!”
“陛下!”秦檜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怨毒!
趙桓卻已拂袖起身!
冕旒玉珠劇烈晃動!他不再看階下一眼,踉蹌著轉入後殿。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囂與…冰冷刺骨的殺機!
同日,開德府,秦王府,听槐軒。
軒外老槐新綠初綻,細碎的陽光穿過虯枝,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軒內未燃香,只窗欞洞開,帶著青草與泥土氣息的春風穿堂而過,卷起案頭幾頁墨跡淋灕的宣紙。
陳太初一身半舊的靛青棉布直裰,赤足趿著木屐,正俯身于一張巨大的紫檀畫案前。
案上鋪著一幅丈余長的素絹,墨跡縱橫,勾勒的並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套結構極其復雜、由無數齒輪、連桿、曲軸構成的…機械圖樣!
圖旁散落著炭筆、圓規、角尺,還有幾枚黃銅打制的精巧模型。
他運筆如飛,墨線在絹上游走,時而凝滯思索,時而行雲流水。
眉宇間不見半分朝堂傾軋的陰霾,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屬于匠人的專注與寧靜。
窗外鳥鳴啁啾,更襯得軒內一片空寂。
“王爺!”老管家陳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聲音壓得極低,“岳元帥…在府門外…已候了半個時辰。”
陳太初筆鋒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
陳福遲疑片刻,又道︰“岳元帥說…不見王爺…便不走了。”
陳太初終于擱筆。
他直起身,揉了揉酸澀的腕骨,目光掃過窗外那株虯枝盤曲的老槐。
“請…至承運殿奉茶。”聲音平靜無波。
承運殿。
空曠的大殿內,岳飛一身未著甲冑的藏青常服,按劍立于殿中。
陽光透過高窗,在他腳下拉出一道筆直而孤絕的影子。
他面容冷峻如石刻,深陷的眼窩下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絲壓抑不住的焦灼。
殿內死寂,唯有更漏滴答,聲聲敲在心頭。
腳步聲自殿後傳來。
岳飛猛地轉身!
陳太初緩步而入,依舊那身靛青直裰,木屐踏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他手中甚至…還沾著未干的墨跡。
“鵬舉。”陳太初聲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坐。”
岳飛卻未動。
他目光如電,死死鎖住陳太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王爺!汴梁…彈章如雪!秦檜…萬俟�l…已露獠牙!其心…欲置王爺于死地!陛下…陛下他…”他喉頭滾動,聲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與憤怒,“竟…竟留中不發!此乃…縱惡!”
陳太初走到主位坐下,自顧自斟了一盞粗陶碗中的涼茶。
“彈章?”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如同微風掠過湖面,“意料之中。”
他啜了一口茶,目光投向殿外那片被高牆切割的、湛藍得刺眼的天空,“秦檜…不過是條急于表忠的瘋狗。
他咬得越凶…死得…越快。”
“王爺!”岳飛踏前一步,甲葉雖未著身,卻依舊帶著金戈鐵馬的凜冽煞氣,“末將…已聯絡韓帥、種帥、張樞相張叔夜)!
只待王爺一聲令下!
我等…聯名上奏!
清君側!誅奸佞!還王爺…清白!”
“清君側?”陳太初抬眸,目光如冰錐刺入岳飛眼底,“鵬舉…你可知…這‘君側’…是誰?”
他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是秦檜?還是…那坐在紫宸殿…默許甚至…推動這一切的…九五至尊?!”
岳飛渾身劇震!
如遭雷擊!
踉蹌後退半步!
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陛…陛下…他…他豈會…”
“他豈會自毀長城?”陳太初替他說完,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古來如此。”
他放下茶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案面一道細微的劃痕,“鵬舉…你記住。你的槍…是用來破賀蘭!踏陰山!犁庭掃穴!開疆拓土!而非…指向汴梁!指向…那身不由己的…龍椅!”
他緩緩起身,走到岳飛面前,目光沉靜如淵︰“回去吧。練兵。備戰。女真…西夏…回鶻…才是你的敵人。至于我…”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虛無的笑意,“在這開德府…看看書…畫畫圖…挺好。”
“王爺!”岳飛虎目含淚,單膝跪地!甲葉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轟鳴!“末將…不甘!您…您為大宋…流盡血汗!他們…他們怎能如此?!”
陳太初伸手,扶起這位心腹愛將。
指尖觸及岳飛臂膀那堅硬如鐵的肌肉,感受到那壓抑不住的顫抖與…焚天的怒火。
他輕輕拍了拍︰“不甘?呵…這世道…不甘的人…多了。”
他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穿透重重宮牆,落在那片他曾浴血守護的萬里河山,“記住…活著…才能看到…誰是…真正的贏家。”
三月十五,秦王府後園。
老槐樹下,石桌石凳。
一壺新沏的雨前龍井在粗陶壺嘴噴吐著裊裊白汽。
陳太初與趙明誠對坐弈棋。
李清照一身素雅襦裙,倚在藤榻上,膝頭攤著一卷《金石錄》殘稿,指尖捻著一枚新拓的漢瓦當紋樣,對著陽光細細品鑒。
微風拂過,槐花如雪,簌簌落在棋盤、書卷與石階上。
“太初兄…這‘族法堂’…動靜…不小啊。”趙明誠落下一枚黑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汴梁…恐有非議。”
陳太初指尖白子輕叩棋盤,發出清脆的微響︰“非議?”他抬眼,目光掃過趙明誠,“德甫趙明誠字)兄是怕…牽連明玉?”
他嘴角勾起一絲淡笑,“放心。彈章…傷不到她。
陛下…還沒糊涂到…動我陳太初的家眷。”
李清照放下拓片,丹鳳眼微挑,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秦王…倒是看得開。只是…這滿園春色…關得住人…關得住心麼?”她目光掃過遠處荷塘畔,趙明玉正領著陳紫玉阿囡)撲蝶嬉戲,孩童清脆的笑聲隨風飄來。
陳太初執子的手微微一頓。
他目光掠過妻子明媚的笑靨,女兒湛藍眼眸中純粹的歡愉,最終落回棋盤。
指尖白子輕輕落下,封死了黑棋一條大龍。“心?”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蒼涼,“心若在…何處…不是青山?”
他端起粗陶茶碗,啜了一口微涼的茶湯。目光投向院牆之外——那里,隱約傳來市井喧囂,車輪轔轔,駝鈴叮當。
開德府…這座被他親手澆灌出的繁華邊城,正如同一條甦醒的巨龍,吞吐著財富與生機。
而紫宸殿內那場針對他的風暴…此刻…不過是這春日暖陽下…一片微不足道的…陰翳。
槐花如雪,落滿肩頭。
陳太初指尖捻起一枚飄落棋盤的槐花,輕輕一吹。
花瓣打著旋,墜入荷塘,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轉瞬…歸于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