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八年正月十五,上元夜。
開德府秦王府,承運殿後暖閣。
窗外風雪未歇,朔風卷著雪沫撲打窗欞,發出細碎而執拗的沙沙聲。殿內卻暖如三春,十二盞琉璃宮燈高懸,將四壁瓖嵌的螺鈿彩繪映照得流光溢彩。
巨大的紫銅炭爐內,銀霜炭燒得暗紅,無聲吞吐著融融暖意,驅散了冬夜的酷寒。
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松香、滾燙的茶氣,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海風與硝煙的凜冽氣息。
暖閣中央,一張巨大的紫檀嵌螺鈿圓桌旁,圍坐著七人。
陳太初端坐主位,玄色常服,未佩玉帶,只腰間懸著一枚古樸的玄龜墨玉佩。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玉璧,目光沉靜如淵,掃過桌邊每一張風塵僕僕、卻難掩精悍之氣的臉龐。
左首,王奎一身簇新的玄狐裘,古銅色的臉龐被金山烈日刻下深重的溝壑,鬢角已染微霜,唯有一雙鷹隼般的眸子依舊銳利如昔,此刻卻盛滿了久別重逢的激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他身側,染墨琉球宣慰使)褪去了官袍,只著靛青勁裝,身形挺拔如昔,眉宇間卻沉澱了海風磨礪出的沉穩與滄桑,昔日書童的青澀早已褪盡,唯有一雙看向陳太初的眼眸,依舊帶著刻骨的忠誠。
右首,羅五湖須發戟張如獅鬃,一身半舊的藏青棉袍裹著虯結的筋肉,粗糲的大手按在桌上,指節粗大如鐵疙瘩,渾身散發著大漠風沙與駝鈴的粗獷氣息。
他身側,白玉娘一身利落的玄色湖綢襖裙,青絲松松挽起,斜插一枚銀蟬簪,丹鳳眼在燈下流轉著精明銳利的光芒,漕幫女王的威勢內斂,卻更顯深沉。
再旁,柳德柱柳氏南洋商團掌舵)面容儒雅,一身甦綢長衫,指尖一枚赤金算盤撥動無聲,眼神卻如深海般莫測。
最末,羅江羅五湖之子,北洋水師統領)一身水師玄色勁裝,肩寬背闊,年輕的臉龐上已初現風霜刻痕,眼神銳利如刀,緊抿的嘴角透著一股屬于大海的桀驁與…對主座上那人近乎狂熱的崇拜!
七人!
金山礦主!琉球島主!西域駝王!漕幫女王!南洋巨賈!北洋艦長!
再加上主位那位…權傾半壁、如今卻蟄伏于風雪故園的…秦王!
這七股足以攪動大宋乃至寰宇風雲的力量,此刻…如同歸巢的倦鳥,悄然匯聚于這暖閣一隅!
爐火跳躍,將七道身影投在牆壁上,扭曲拉長,如同七柄即將出鞘的…絕世凶刃!
“王爺!”王奎率先開口,聲音帶著金山曠野的粗糲與壓抑不住的憤懣,“汴梁那幫龜孫子!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吐蕃一戰!您挽天傾!立不世之功!他們倒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我呸!”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叮當!“要我說!咱直接…”
“王奎!”陳太初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截斷了他的話頭。
他目光如電,掃過王奎因激憤而漲紅的臉,“慎言。”
他指尖在桌面輕輕一叩,“此乃…家宴。只敘舊…不論朝堂。”
暖閣內瞬間死寂。
爐火 啪。
王奎喉頭滾動,將後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抓起茶碗猛灌一口,滾燙的茶水燙得他齜牙咧嘴。
染墨、羅五湖等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皆垂眸斂息。
白玉娘指尖捻動著一枚金燦燦的“大宋通寶”銀幣,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柳德柱撥動算珠的手指微微一頓。
羅江則死死攥緊了拳頭,骨節爆響。
“王爺…”染墨打破沉寂,聲音沉穩,“琉球基隆港…已成!可泊千料鐵甲艦三十艘!硫磺礦、樟腦林…取之不盡!新墾稻田…已過五萬頃!今年…當可自給自足!另…按王爺密令…‘潛蛟’一期…三千戶‘種子’…已安置于島北‘棲霞谷’!開荒、築堡、練兵…皆已步入正軌!”
他抬眼,目光灼灼,“只待王爺…一聲令下!”
“好!”陳太初眼中精光一閃,“棲霞谷…便是火種!染墨…你做得很好。”他目光轉向王奎,“金山…如何?”
王奎精神一振,從懷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鹿皮袋,嘩啦一聲倒在桌上!
金光刺目!
數十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天然金塊!小的如蠶豆,大的竟有拳頭大小!
表面坑窪不平,卻流淌著最原始、最誘人的璀璨光澤!更有一捧細碎如沙的金粒,在燈下匯成一片流動的金河!
“王爺請看!”王奎聲音帶著狂熱,“‘金河谷’!新發現的富礦!河床底下…全是這玩意兒!狗頭金…跟石頭一樣多!兄弟們淘金…都不用篩子!直接拿瓢舀!”
他抓起一塊拳頭大的狗頭金,狠狠砸在桌上!“今年!至少…能運回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萬兩!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眼中皆爆射出駭人的精光!
“金山…是我華夏…未來的金山!”
陳太初指尖拂過一塊冰冷的金塊,聲音低沉,“王奎…金礦要挖!但…根基更要打牢!屯田!築城!練兵!尤其是…火器!本王給你的圖紙…可曾造出?”
“造了!”王奎重重點頭,“按圖索驥!‘掌心雷’…月產三百枚!‘鷹隼炮’輕型迫擊炮)…十門!就是…就是那‘雷火銃’的‘銅帽’…藥料配比…還差些火候…”
“無妨。”陳太初擺手,“火帽秘方…已著人密送王鐵匠處。他會派人…親赴金山!”他目光轉向白玉娘與羅五湖,“西域…南洋…商路可還通暢?”
白玉娘丹鳳眼微挑︰“王爺放心。自邏些盟約簽定,河西走廊…已成坦途!吐蕃薩迦派…很‘懂事’!茶馬稅…減了三成!駝隊過境…暢通無阻!今年…僅波斯毯、大食寶刀…就賺了這個數!”她伸出五根玉指!五十萬貫!
羅五湖接口,聲音如悶雷︰“馬六甲…柳家船隊已站穩腳跟!三佛齊、 婆爪哇)…那些土王,見了咱宋人的炮艦…比見了親爹還親!香料…堆積如山!就是…就是那‘黑油’石油)…婆羅洲西岸滲出點…已探明!儲量…驚人!只是…開采、儲運…凶險萬分!已折了…十幾個好手…”
“黑油…乃未來百年…國之命脈!”
陳太初聲音陡然轉厲,“再凶險…也要拿下!增派人手!重金懸賞!凡有進展…本王…不吝封侯之賞!”他目光最後落在羅江身上,“北洋…水師如何?”
羅江豁然起身,甲葉鏗鏘!
“稟王爺!‘劈浪級’鐵甲艦…已下水六艘!‘鎮海級’炮艦…十二艘!新募水卒…八千!皆已操練純熟!火炮…‘神威將軍’重炮百門!‘破甲錐’速射銃…三百桿!只待王爺令旗所指!北洋水師…必犁庭掃穴!片帆不留!”
“好!”陳太初眼中燃起焚天烈焰!
他緩緩起身,玄色身影在燈下拉出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桌邊眾人。
“諸位!”他聲音低沉,卻如同驚雷在暖閣內炸響,“今日…本王只托付諸位一事!”
他目光如刀,掃過每一張臉︰“我陳氏族人…凡願隨諸位南下、西行、出海者…皆是…本王的骨肉兄弟!本王將他們…托付于諸位!”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然!本王要的…不是庇護!不是施舍!更不是…養一群蛀蟲!”
他指尖重重敲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回響︰“讓他們…去開荒!去淘金!去扛包!去行商!去打仗!該流的汗…一滴不能少!該吃的苦…一口不能省!該立的功…憑本事去掙!該挨的鞭子…誰也逃不掉!”
他聲音如同淬火的冰錐,“若有人…仗著姓陳…為非作歹!欺凌弱小!懈怠懶惰!諸位…不必看本王面子!該逐的逐!該罰的罰!該…殺的…殺!”
“殺”字出口!暖閣內溫度驟降!爐火似乎都黯淡了一瞬!王奎、染墨等人渾身劇震!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芒!
“王爺!”白玉娘緩緩起身,丹鳳眼中寒光流轉,聲音冷冽如刀,“您放心!我白玉娘的船上…漕幫的規矩…就是王法!姓陳的…也不例外!該喂魚的…一個也跑不了!”
“王爺!”羅五湖須發戟張,聲如洪鐘,“西域駝道上…刀子說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沒本事的…趁早滾回開德府啃老米!”
“王爺!”染墨、王奎、柳德柱、羅江齊齊起身!聲音斬釘截鐵,匯成一股撼動梁宇的鐵血洪流︰“我等…遵命!”
陳太初微微頷首。
他端起面前早已涼透的茶盞,目光穿透窗紙,投向汴梁方向那片被風雪籠罩的、深不可測的黑暗。
那里…紫宸殿的燭火…想必也徹夜未熄吧?
趙桓…你可知…你親手折斷的…並非一柄刀?
而是…點燃了…足以焚盡九州的…燎原星火!
他仰頭,將冰冷的茶水一飲而盡!喉間苦澀蔓延,眼底深處…卻燃起焚盡八荒的決絕!
窗外,風雪更急。
一朵被狂風卷起的雪沫,狠狠撞在琉璃窗上,瞬間碎裂,化為無形的水汽。
暖閣內,七道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七座沉默的火山,積蓄著…足以改天換地的…熔岩與雷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