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張部瞳孔劇烈跳動,雙眼死死地盯著劉樹義。
他可以容忍劉樹義狡辯,也可以容忍劉樹義發怒翻臉,但唯獨不能容忍劉樹義詆毀自己費心查明的真相。
他雖與楚雄、江睿站在同一戰線上,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則與驕傲。
他自認對得起自己身上的司法參軍官袍。
只要是江睿他們沒有收受賄賂的案子,他都會竭盡全力去調查,並且查出的每一個真相,都能讓所有人信服。
正因此,在邢州城,百姓對他的評價,要遠高于其他官員。
而江刺史被害一案,因沒有人干擾自己,他查的更是盡心盡力,毫無私心,廢寢忘食……好不容易才找到真相,結果與凶手是同伙的劉樹義,竟說自己的真相漏洞百出,滿是錯誤……這讓他如何能忍?
他右手緊緊握著腰間橫刀刀柄,眼眸銳利︰“劉郎中,飯可以亂吃,但話可不能亂說。”
“傳言說你有神探之能,公正無私,查案必破,雖你與朝廷對我等息王舊部想要趕盡殺絕,可我身為司法參軍,在公務上,仍舊敬佩于你。”
“你今日雖無法走出這里,但至少,你在我心里還能留有一個好形象,希望你不要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將這最後的好形象,也親手給抹滅了。”
張部這話,相當于直接撕破臉,但凡劉樹義對自己的話,無法完美解釋,等待他的,便是息王舊部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揭竿而起,拿他祭旗的結局。
陸陽元捏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全身肌肉繃緊,已做好拼死一搏的打算。
周圍的衙役們,也都刀鋒直指劉樹義,準備隨時暴起殺人。
楚雄這一刻,卻是松弛了許多,他微微伸了個懶腰,雙眼似笑非笑的看著劉樹義︰“劉郎中,你真是走了一步差棋。”
“哪怕你狡辯,死不承認……也好過直接否決張參軍的真相。”
“張參軍有時為了案子,都會對江刺史抗命,他沒有其他毛病,就是他接手的案子,不許任何人指手畫腳……結果,你準確的踩中了張參軍的逆鱗,還真是自作孽啊。”
其他州縣的官員彼此對視了一眼,也皆目光冰冷的點著頭。
如果朝廷一直懷柔對他們,他們不介意再偷偷積蓄力量,但朝廷現在已經明顯容不下他們,那麼哪怕此刻不是揭竿而起的最佳機會,他們也只能站起來反抗。
便是田康這個中立派,心里都嘆了口氣,他知道,一切已無力回天,無論他是否願意,他都將被裹挾,于今日做出決斷。
“自作孽?”
可誰知,就在所有人都于心底做出審判與決定的時候,劉樹義的聲音,卻仍如剛剛一般從容響起︰“本官知道張參軍查案有多辛苦,可辛苦不是明知真相錯誤,就要認同的理由。”
“而且本官不是找張參軍的麻煩,正相反,本官是在幫他,本官是不希望他前半生的所有努力,毀于今日這個案子……所以,何來自作孽一說?”
說著,他轉頭看向眉頭緊鎖的張部,沒有給張部開口的機會,直接道︰“張參軍的案子,有三個明顯問題。”
“三個問題?”張部一愣。
“第一……”
劉樹義伸出一根手指,道︰“邏輯問題。”
“邏輯問題?”張部不明白劉樹義的意思。
劉樹義與張部雙眼對視,道︰“張參軍剛剛說,你是在昨日晚上去找更夫時,正巧踫到了凶手要滅口更夫……”
“而昨日已然是江刺史被殺後的第六天了。”
“正常來說,凶手怕被目擊者指控,要滅口目擊者……那他也該是在案發後的最短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將目擊者滅口才對。”
“只有這樣,才不會讓官府有機會從目擊者那里得到關于他的絲毫線索。”
“所以,這種情況下,凶手應該盡其所能,盡快滅口……怎麼就會在案發後足足六日才動手?張參軍難道就沒想過這事有些不合常理?”
張部雙眼下意識瞪大,臉上露出怔然之色。
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尋找突破口,所思所想都是盡快查明真相,抓住真凶,還真的沒有靜下心來,仔細思索凶手滅口的時間問題。
此刻听到劉樹義的話,這才驚然察覺,凶手滅口的時間,確實有些遲了。
楚雄見張部沉思不言,眸底神色沉了一分,他淡淡道︰“劉郎中所言,的確有些道理,但凶手也可能怕殺了更夫,會引起我們的注意,所以他一直暗中盯著張參軍的調查,如果張參軍查不到更夫,那他就不動手,免得畫蛇添足……因此,在發現張參軍知曉了更夫的問題後,這才不得不動手滅口,也正因此,才會被張參軍撞到他的滅口。”
張部眉頭舒展了幾分,點頭道︰“楚別駕所言也有可能。”
劉樹義看了一眼松弛看戲的楚雄,道︰“楚別駕似乎忘記張參軍是如何知曉更夫的情況的……”
楚雄下意識皺了下眉︰“什麼意思?”
劉樹義道︰“張參軍說,他能知曉更夫的情況,是因為他偶然的抓住了盜賊,而這個盜賊當晚隱藏的很好,誰都不知道他看到了更夫逃竄的匆忙身影。”
“這種情況下,凶手也同樣不可能知道還有盜賊這樣一個第三者存在。”
“而張參軍又說,盜賊說出了更夫的問題後,他便第一時間帶人去更夫的宅里……所以我想問一下楚別駕,你說凶手一直盯著張參軍的調查,才知道張參軍知曉了更夫……”
“那他得是怎樣盯著,才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既知曉盜賊說出了更夫,還能與張參軍幾乎同時出發,卻能先一步換好夜行衣,然後潛入更夫宅邸,殺人滅口?”
劉樹義看向張部︰“張參軍,你去更夫宅邸時,是騎馬還是步行?”
“當然是騎馬!”張部道︰“我們好不容易得到這樣一個線索,自然是想以最快速度進行確認。”
“騎馬,那就已經是最快的速度了,所以凶手要怎麼做,才能比張參軍更快呢?”劉樹義笑著詢問。
“這……”張部眉頭緊緊皺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有,剛剛我已經說過,張參軍得知更夫線索之事,凶手根本不可能從張參軍捉拿了盜賊得知,而張參軍知曉了更夫線索後,就第一時間出發,中間沒有和任何人言及此事,所以凶手若能知道,就只有看到盜賊開口這一種可能……”
劉樹義重新看向楚雄,意味深長道︰“若真的是這種情況,便只能說明……凶手,就在張參軍身邊!所以楚別駕是想說,你們衙門里,藏著凶手的同伙嗎?”
楚雄沒想到會被劉樹義反將一軍,他松弛的坐姿僵了一下。
如果他承認衙門里藏著凶手的同伙,不說會不會導致衙門里的人彼此不信任對方,弄得人心渙散,只說凶手的同伙是怎麼通知的馮刀,馮刀又如何能在張部前面殺人滅口的……單是這件事,他就沒法合理去解釋。
在劉樹義從這方面反駁自己推斷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經沒有反駁的機會了。
“這是從凶手的角度進行的分析,我們還可以從更夫的角度去考慮……”
劉樹義見楚雄不說話,嘴角勾起,繼續道︰“我剛到邢州城時,就從楚別駕這里得知,你們已經詢問過當晚的更夫。”
“所以,如果更夫真的看到了凶手,知道凶手是誰,那他都已經被你們詢問了,為何要隱瞞?”
“明明只要他說出凶手的身份,你們第一時間就能將凶手捉拿歸案,他也不用擔心會被凶手滅口,這是完全對他有利之事……可是,他卻沒有說出關于凶手的絲毫信息,這明顯不合邏輯,不合常理!”
楚雄眼皮一跳,他沒想到劉樹義竟然還能找到反駁張部關鍵線索的理由。
張部也怔在原地,很明顯,他沒有站在更夫的角度,思考過這件事。
那些站起來,目光冰冷盯著劉樹義的各州縣官員們,此時表情也都有了一些變化,他們眉頭緊鎖,面露沉思和遲疑,很明顯劉樹義的話,被他們听進了心里。
陸陽元看到這一幕,原本死寂的眼眸,頓時露出希冀,他沒想到劉郎中竟真的有解決辦法。
或許,他們這次,有活下來的希望!
“第二個問題……”
劉樹義沒有給眾人太多思考和反應的時間,直接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他視線環顧眾人,道︰“馮刀的蛇虎暗衛身份!”
身份?
楚雄臉色一沉,劉樹義的話已經影響到他的目的,即便馮刀是否是凶手的事存疑,可他身為李世民的人,卻藏身在息王舊部掌控的勢力範圍內,這本就代表李世民對他們的態度。
只要稍微運作,仍舊可以達成息王舊部一致對外的結果。
他冷聲道︰“劉郎中該不會想說馮刀的蛇虎暗衛身份,也有問題吧?”
“看來楚別駕與我想到一起了。”劉樹義笑道。
放屁!
誰和你想到一起了!
楚雄身體前傾,雙眼沒有任何感情的盯著劉樹義︰“張參軍可是從馮刀宅里,搜到了被他藏的極深的密信與身份令牌……這是鐵證,劉郎中再如何狡辯也沒用。”
張部也點頭︰“雖然凶手滅口更夫的事,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下官暫時還沒有梳理清楚,但馮刀的蛇虎暗衛身份,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不會有任何問題?”
劉樹義漆黑的眸子看著張部︰“張參軍真的這樣認為?”
被劉樹義這仿佛洞察一切的眸子盯著,張部心里沒來由的有些發虛。
不等他回話,劉樹義便移開視線,落在了衙役手中拿著的,從馮刀宅里搜出的密信與令牌。
“這密信我能看嗎?”劉樹義向張部詢問。
張部不知道劉樹義想干什麼,但他沒有阻止的理由,只能道︰“當然。”
劉樹義隨手拿起幾封信,將其打開,目光迅速掃了一遍。
而後他將信重新放回到托盤之上,道︰“這信里的內容,確實如張參軍所言,乃是馮刀與長孫尚書、杜僕射的通信,里面詳細寫著邢州內發生的一切事情……”
張部道︰“下官不會無中生有,更不會冤枉任何無辜之人,馮刀的身份不會有任何問題,劉郎中想在這里挑下官的毛病,恐怕要失望了。”
“怎麼張參軍也覺得本官在挑你毛病?”
劉樹義搖頭道︰“本官已經說了,我是在幫你啊,如果我不指出你的問題,你真的就此結案,從而冤枉了好人,讓凶手逍遙法外,讓自己多年努力才積攢的名聲一朝盡失,相信張參軍也不願意吧?”
張部猶豫了一下,楚雄見狀,皺眉道︰“劉郎中,你究竟想干什麼,還是直說吧!張參軍為人率誠,容易相信他人,劉郎中還是別算計張參軍了。”
“算計?”
劉樹義笑道︰“楚別駕未免把本官想的太壞……罷了,本官還是用事實說話吧。”
說著,他看向張部,道︰“張參軍,我想問你一件事……”
“如果你是朝廷秘密安排的蛇虎暗衛,你在與朝廷聯絡後,請問,你是會留下這些可能隨時讓你秘密暴露的密信,還是會直接燒毀這些密信,從而讓自己更加安全的藏匿?”
“當然是燒——”
張部張著嘴,下意識就要回答。
可話還沒說完,他臉色便是一變,猛的閉上了嘴。
他雙眼瞳孔倏地一凝,一雙眼楮緊緊地盯著劉樹義。
劉樹義見狀,笑著道︰“當然是燒……燒什麼?張參軍怎麼不說完?”
張部瞳孔劇烈收縮,他終于明白劉樹義的意思。
這仍是一個邏輯與合理的問題。
而答案是什麼,不言自明。
可如果他真的這樣回答,豈不是說明他在這里的調查,真的有問題?
“劉郎中這個問題,明顯帶有引導傾向……”
就在這時,楚雄的聲音淡淡響起。
張部連忙看向楚雄,便听楚雄道︰“張參軍,你被劉郎中帶進了只能二選一的陷阱了。”
“劉郎中以安全為基礎,去問你密信是留著還是燒毀了好,答案很明顯是燒毀了好,便是三歲孩提都知道要選這個答案。”
“可是,現實卻不止安全這一方面。”
“而且即便是安全方面,馮刀隱藏的極好,沒有任何人懷疑他,他也將這些密信藏得很深……這種情況下,馮刀根本就不用擔心密信會被其他人發現,這是一件可能性極低的事。”
“所以,對馮刀來說,燒毀這些密信,與留下密信,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並且留下密信,也能作為他立功的證明,等他回到長安後,能借此積累功勞……這才是真相。”
張部想了想,忙點頭︰“楚別駕說的有理。”
“有理?”
劉樹義抬眸,與楚雄四目相對︰“楚別駕似乎不夠了解蛇虎暗衛的情況啊。”
“對于隱藏身份,絕對不能暴露的蛇虎暗衛而言……確保自己不會暴露,確保自己執行的任務不被其他人發現,就是他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是次要之事。”
“還有,蛇虎暗衛的任務,都是長安直接發布的,他立下了多少功,長安自有記載,豈會需要他自己留東西證明?”
“所以,楚別駕的話,站不住腳……”
楚雄皺了下眉,就要反駁劉樹義的話,可劉樹義沒有給他機會,劉樹義繼續道︰“還有,這些密信的內容,也大有問題。”
“密信的內容有問題?”
不止張部等人一怔,楚雄也皺起了眉頭,不明白劉樹義的意思。
劉樹義拿起一封密信,將其展開,面向眾人。
他說道︰“諸位可以看一看,這是一封時間為一個月前的密信。”
“密信的內容是長孫尚書讓馮刀秘密監視邢州刺史府,將江刺史等人所做之事,及時向長安匯報……”
田康問道︰“這不就是朝廷要監視邢州的任務,有什麼問題嗎?”
“把‘有什麼’去掉,問題大了……”
劉樹義指著密信的開頭,道︰“諸位請看,這封密信的開頭,直接寫出了馮刀的名字……”
“這說明寫信之人,對馮刀十分熟悉。”
“可是,從令牌能看出,馮刀只是一個很普通的蛇虎暗衛而已,長孫尚書呢?乃堂堂吏部尚書,以他的身份,怎麼可能對一個普通的蛇虎暗衛如此熟悉?”
“而且蛇虎暗衛是有明確等級的,十夫長、百夫長乃至千夫長,以長孫尚書的身份,他若真的發布任務,也該向級別更高的人進行吩咐,然後由這些十夫長或者百夫長,再去聯絡下面具體做事的人,這才是正常的聯絡流程。”
“怎麼可能級別如此之高的長孫尚書和杜僕射,直接就和最底層的暗衛聯絡?”
他看向田康等人,道︰“這就和刺史衙門做事一樣,我想江刺史想要做什麼事,肯定是會找別駕參軍等人發布任務,而不會繞過他們,直接去找最底層的衙役吧?”
田康下意識點頭︰“沒錯,命令都是一級一級下達的,不會直接越過中間的人。”
“田參軍,你在說什麼胡話?”楚雄瞪了田康一眼,道︰“或許是特事特辦!雖然有規矩,但特例也並不少見。”
“特例?”
劉樹義似笑非笑道︰“若是只有一封信如此,那確實可能是特例。”
“但若是……”
劉樹義抓起托盤上的所有密信,道︰“所有的密信,都是如此,那還能是特例嗎?”
“所有信件?”眾人一怔,楚雄也是一愣。
他並沒有親眼去看這些信件,楚雄連忙看向張部,道︰“張參軍,可是這樣?”
張部臉色發白,已經意識到這些所謂的密信存在的問題,他嘴緊緊地抿著,艱難的點著頭︰“確實,所有信件的開頭,都有馮刀的名字。”
陸陽元听到這話,雙眼陡然亮起,他差點激動的手舞足蹈,忍不住低聲問道︰“劉郎中,你也沒看所有信件,怎麼就知道都是這樣?”
劉樹義將張部和楚雄難看的臉色收歸眼底,嘴角微微揚起,道︰“寫信之人為了坐實馮刀的身份,恨不得把所有能證明馮刀與朝廷聯絡的東西都加上,結果……用力過猛,畫蛇添足。”
“我剛剛所看的連續三封信都是如此……我已完全看穿寫信之人的心思,自然不會判斷失誤。”
陸陽元看向劉樹義的眼神充滿崇拜。
眼下的情況如此危險,若換做其他人,可能早已心慌的失去冷靜,便是他這個在沙場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都無法如往常一樣思考。
可劉樹義呢?明明屠刀已經到了脖子上,冷靜與智慧,卻仍能如平時一般。
只是幾眼,便發現了其他人都未曾察覺到的問題,直接逆風翻盤,粉碎一切……這份本事,他如何不佩服?
見陸陽元激動的樣子,劉樹義笑了笑,道︰“我剛剛所言,乃是我翻過這些所謂密信後,發現的問題。”
“而實際上,這並非我一開始要反駁他們的理由。”
陸陽元雙眼一瞪,忍不住道︰“劉郎中還有其他反駁馮刀身份的理由?”
劉樹義微微頷首,他沒有與陸陽元繼續竊竊私語,而是重新看向楚雄和張部,道︰“除此之外,這些密信上,還有其他更為致命的問題。”
“什麼!?”
眾人猛的抬起頭,表情更加吃驚︰“還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