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驛館
翌日清晨,長孫兕在驛館中來回踱步,手中的茶已經涼透,他卻渾然不覺。窗外天色大亮,街市上傳來小販的叫賣聲,按理說這個時辰早該有北魏鴻臚寺的官員來接他入宮繼續談判了。
\"不對勁...\"他喃喃自語,眉頭緊鎖如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昨日談判時高澄的態度還十分積極,甚至主動提出要共進晚宴,怎麼一夜之間就變了卦?這突如其來的暫停,像一把無形的匕首,抵在他的後心。
副使薛善輕叩門扉而入,面色凝重︰\"大人,北魏鴻臚寺派人來傳話,說今日世子有要事,談判暫緩。\"
長孫兕猛地轉身,茶盞中的冷茶濺出幾滴︰\"可說了是什麼要事?\"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像繃緊的弓弦。
薛善搖頭︰\"來人只說世子臨時有急事,改日再談。態度很是敷衍,連個像樣的借口都懶得找。\"
長孫兕快步走到窗前,手指微微掀開簾幕一角。驛館外,原本稀疏的守衛不知何時增加了一倍,那些披甲執銳的北魏士兵看似隨意站立,實則將驛館所有出口都納入監視範圍。
\"是北周的人到了。\"他壓低聲音,像是對薛善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除了宇文護,還有誰能讓我們的事情突然暫停?這個宇文泰的佷子,向來擅長背後捅刀。\"
薛善臉色驟變,額角滲出細汗︰\"周使果然來了?那我們的談判...\"
\"立即傳信回長安。\"長孫兕打斷他,快步走到書案前提筆疾書,墨跡淋灕如他此刻焦灼的心境,\"北周插手,局勢有變。請大王速定對策。\"
寫罷,他用火漆封好信,交給親信︰\"八百里加急,分三路出發,務必親手交到大王手中。若遇攔截,寧可毀信也不能落入敵手!\"
親信領命而去,長孫兕望著窗外鄴城巍峨的宮牆,心中涌起強烈的不安。這場談判,已經變成了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爭。
長安•未央宮
劉 將長孫兕的急信擲于案上,帛書在檀木案幾上滑出半尺。他的目光掃過殿內四位心腹謀士,如鷹隼審視獵場。
\"諸位都看看吧。北周果然出手了。\"劉 的聲音平靜,卻讓殿內氣氛陡然緊張。
尚書令長孫儉率先開口,他是長孫兕的族兄,此刻最為關切︰\"大王,宇文泰此舉意在阻止我們與高歡聯手滅周。臣料他開出的條件必定極其誘人,恐怕不是夏州一隅所能比擬。\"
\"不錯,我軍讓夏州,恐怕打動不了高歡。\"劉亮捻著胡須,眼中精光閃爍,\"高歡志在天下,豈會為一塊貧瘠之地所動?此人野心勃勃,所圖甚大。\"
甦綽沉吟片刻,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過︰\"臣注意到世子高澄在談判中屢屢提及泰州。其一因為河東富庶,鹽鐵之利可觀;其二...\"他頓了頓,指尖重重點在玉璧位置,\"因為有玉璧這個要塞阻礙了高歡的晉陽軍南下。若得泰州,高歡大軍可長驅直入關中,這個誘惑他難以抗拒。\"
\"萬萬不可!\"一直閉目養神的陸法和突然睜眼,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若割讓泰州,高歡的大軍就有了跳板,可隨時走蒲阪渡河,直逼長安!這是自毀長城之舉!寧可不要這個聯盟,也絕不能將泰州拱手相讓。\"
劉 緩緩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圖前,目光在黃河沿岸游移。他仿佛置身于高歡的位置,思考著這位老對手的盤算。
\"高歡與宇文泰有深仇大恨。\"劉 緩緩道,手指劃過沙苑、河橋等戰場,\"若高歡與宇文泰聯合,就意味著他承認了宇文泰篡位的合法性,這對北魏政權的正統性將是致命打擊。高歡最重面子,斷不會如此。\"
他轉身面對眾臣,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所以高歡應該還是想與我們合作,不過是想爭取最大利益。這是在試探我們的底線。\"
\"大王聖明。\"長孫儉躬身道,\"但我們現在該如何加碼?既要讓高歡動心,又不能損害根本。\"
劉 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的河內地區︰\"泰州絕不可割讓,但可以把河內暫借給北魏,方便北魏大軍以此為後勤基地,兩路南下。如此既全了高歡的面子,也不損我軍根本。\"
陸法和搖頭反對︰\"大王三思!河內是戰略要地,若借給魏軍,無異于引狼入室!當年曹操取河內而後得河北,這個教訓不可不察。\"
\"不然。\"劉亮反駁道,\"河內城池低矮,多年未修。若魏軍失信,我們可將其全殲于泰州。這是險棋,但值得一試。畢竟當前首要之敵是北周,而非北魏。\"
劉 沉默良久,目光在地圖上反復巡梭,終于下定決心︰\"傳信長孫兕,允許他讓出夏州和河內給北魏,達成結盟。這是我們的底線。若高歡還要得寸進尺...\"他冷哼一聲,\"那就讓他去和宇文泰聯手試試看!\"
與此同時,鄴城東柏堂內。
北周特使宇文護面帶微笑,舉杯向高澄敬酒。他年過二十,面容俊朗卻帶著幾分陰鷙,舉手投足間盡顯世家子弟的優雅與傲慢。
\"丞相父子英明神武,若肯與我大周聯手,必能一舉殲滅北漢這個心腹大患!\"宇文護的聲音甜如蜜糖,眼神卻冷若冰霜。
高澄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酒杯,語氣敷衍︰\"太保大人放心,我大魏與北漢勢不兩立,出兵是必然的。\"他心中冷笑,宇文護這般殷勤,無非是想讓北魏與北漢兩敗俱傷,好讓北周坐收漁利。
宇文護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突然壓低聲音︰\"世子可知,北漢內部並非鐵板一塊?\"他湊近高澄耳邊,輕聲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情報。
高澄原本慵懶的神情瞬間凝固,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此話當真?\"他手中的酒杯微微傾斜,美酒灑出也渾然不覺。
\"千真萬確。\"宇文護得意地笑道,像一只抓到獵物的狐狸,\"這是我大周在關中的細作冒死傳來的消息。\"
高澄立即換上一副熱情的笑容︰\"太保大人遠道而來,先好生休息。此事容我細細斟酌。\"他示意侍從帶宇文護去客房,自己則匆匆走向書房,腳步快得幾乎要跑起來。
\"立刻叫陳元康來見我!\"高澄對心腹侍衛下令,語氣急促如驟雨,\"要快!\"
不多時,一個身著青衫的文士悄然而至。此人面色蒼白如紙,眼神卻銳利如鷹,正是高澄最信任的謀士,掌管\"澄清閣\"的陳元康。
高澄將宇文護的情報告知陳元康後,這個素來冷靜的謀士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異︰\"若此事屬實,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親自去核實。\"高澄壓低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動用一切資源,但要絕對保密。連父親那邊都不要透露。\"
陳元康躬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出書房。他的動作輕盈如貓,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盡頭,仿佛從未出現過。
東柏堂另一處廂房內,祖 不安地踱步。作為高澄的四大謀士之一,他敏銳地察覺到今日府中氣氛異常。宇文護的突然到訪,談判的莫名暫停,陳元康的行色匆匆...這一切都預示著大事發生。
\"宇文護到底跟世子說了什麼?\"祖 找到同為謀士的張岳,低聲問道,\"陳元康匆匆離去,必定有大事發生。\"
張岳面色平靜如水,沉默不語。他是漢王劉 安插在高澄身邊的暗棋,已經潛伏數年之久。
祖 眯起眼楮,仔細打量著張岳。\"老張,\"他突然壓低聲音,\"你不會想給漢王報信吧?\"
\"不錯!\"過了許久,張岳輕輕吐出兩個字,聲音輕得幾乎听不見。
\"老張,\"祖 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你我共事多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岳挑眉︰\"孝征但說無妨。\"
祖 湊近幾分,聲音幾不可聞︰\"世子似乎已經對你有所懷疑。特意讓你負責接待北周使者,若此時漢國突然調整策略,你必然暴露。\"
張岳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但很快恢復平靜︰\"孝征多慮了。\"
\"我不是在說笑!\"祖 難得嚴肅,\"宇文護必定提供了重要情報,世子才會如此重視。你若此時向漢國傳信,就是自尋死路!\"
張岳沉默片刻,緩緩道︰\"為漢王效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祖 長嘆一聲︰\"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他轉身離去,心中卻涌起不祥的預感。
當夜,月黑風高,鄴城沉寂如墓。
一個黑影從張岳府中悄然閃出,像一片落葉飄向街角。然而沒走幾步,幾道更黑的身影突然從四面八方撲來,如獵豹撲食,瞬間將那人制服,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
世子府內,高澄看著從信使身上搜出的密信,嘴角泛起冷笑︰\"叔父果然好手段,把探子都安排到我身邊來了。\"他展開帛書,上面詳細記錄著今日他與宇文護會面的情況,甚至推測出了北周可能提供的條件。
他沉吟片刻,對跪在地上的澄清閣死士下令︰\"將此人秘密關押,不要走漏風聲。至于張岳...暫時不要動他。\"
\"世子的意思是?\"死士頭領疑惑地問。
高澄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我要用他給漢國傳遞一些...特別的情報。\"
而此時張岳在府中,還在焦急地等待信使安全離開的消息,完全不知自己已經徹底暴露,更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高澄計劃中的一枚棋子,一步步將漢王引向陷阱。
鄴城的夜,越發深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