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人群進入工廠，旁邊的譚一丁，穿著洗得發白的聯合化工工裝，雙手插在褲兜里。
他是從江州國際聯合化工抽調到光速項目幫忙的，對那邊緊張的氛圍感同身受。
“這幾天那邊天天燈火通明，李鵬飛他們都快住車間了。要是真能拿下牌照，咱們這兒可就要大變樣了！听說手機廠工資高，環境也好，不用整天聞酸味兒了。”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對改變的樸素期待，但也夾雜著一絲不確定性︰“就是不知道部里來的大領導，看不看得上咱們這臨時拼湊起來的攤子。”
另一側，陳志遠微微側頭，對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季方語低聲說道，聲音壓得更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的分析︰“季同學，你看這架勢。黃書記親自作陪，規格夠高的。這說明市里是真心想推這個項目。咱們搞的日化，洗衣粉、洗發水，利潤薄得像刀片，拼死拼活也就是個溫飽。技術含量？品牌溢價？談何容易。”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光速科技的廠房，眼神里閃過一絲技術人對高附加值產業的天然向往︰“手機，哪怕是做最普通的貼牌機、組裝機，听起來也比日化高端多了。產業鏈長，技術迭代快，利潤空間和想象空間，都不是咱們現在困守的這個低附加值、競爭白熱化的紅海能比的。這是一條新路，風險極大，九死一生，但要是真能闖進去，哪怕只是在邊緣分一杯羹，對聯合化工，對咱們整個江州的產業格局，都可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機會。”
季方語一直是搞財務的，日化產品的利潤率高不高她自然清楚，她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對面的廠區，听到陳志遠的話，她緩緩點了點頭，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陳工，你說得對，手機行業確實誘人，去年他們幾個人搞山寨機，利潤頂我們一個化工廠，但你看今年波導、tc的財報，慘不忍睹。諾基亞、摩托羅拉這些巨頭如山一樣壓著。光速現在有什麼？除了明朗攢起來的這股勁兒和黃書記的支持，核心技術、品牌、渠道，幾乎為零。就算拿到了牌照，也只是拿到了入場券，真正的惡戰還在後面。這條路，難啊……”
她的語氣沉重，點出了現實的殘酷，但也並非全然悲觀，更像是一種清醒的認知︰“不過，無論如何，這一步終究是邁出去了。值得一試，也必須試。”
而在光速科技的生產車間內部，氣氛則如同凝固的膠體，緊張得幾乎能听到心跳聲。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焊錫膏、清潔劑、機油以及嶄新塑料外殼氣味的特殊味道。
為了應對考察，生產線特意降低了運行速度，使得機器的嗡鳴聲變得低沉而規律，反而更凸顯出一種刻意控制的安靜。
明朗正走在最前面，親自擔任主講。
他側著身，一邊引導隊伍前進，一邊用沉穩而清晰的語調介紹著st表面貼裝技術）生產線的工藝流程︰“王司長，黃書記，各位領導，請看這是我們最新引進的西門子高速貼片機，理論上每小時能貼裝四萬個元件，精度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九點以上，這邊是回流焊爐，采用……采用……”
他極其短暫地卡頓了一下，一個極其專業的溫度曲線術語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畢竟他惡補這些知識也才幾個月，但他立刻極其自然地接上︰“……采用先進的溫區控制，確保焊接質量穩定可靠。”
他的手指劃過空氣中，仿佛在描繪一幅未來的生產藍圖，重點始終圍繞著“引進設備的先進性”、“對質量控制的極端重視”以及“未來產能的巨大潛力”這幾個關鍵點。
他的額角在明亮的ed燈光下，隱約可見細密的汗珠，但他笑容不變，語氣充滿自信。
許晚晴緊隨在黃萬春書記和王司長側後方半步的位置，她的角色是查漏補缺和渲染前景。
每當明朗介紹到一個關于生產或技術的節點，她便會適時地、用一種更富感染力的語調補充一些關于市場定位、品牌願景和未來發展規劃的“軟性”內容。
“我們初步的市場調研顯示，三到五線城鎮市場以及針對特定人群的定制化功能機，還存在很大的市場空白，”她微笑著說，眼神明亮︰“我們已經接觸了一些潛在的渠道商，反應比較積極。未來，我們規劃在站穩腳跟後，會逐步投入研發，向更具競爭力的智能終端領域拓展……”
她巧妙地將一些尚未完全落實、甚至僅僅停留在構想階段的環節，用“正在積極推進”、“已有成熟方案”、“初步規劃”等模糊而積極的詞匯包裝起來，既展示了雄心，又避免了被追問細節的尷尬。
她的存在，有效地平衡了明朗偏重技術的硬朗風格，增添了幾分務實的商業氣息。
黃萬春書記听得非常認真，不時滿意地點頭，臉上始終帶著鼓勵和贊賞的笑容。
他不僅僅是在听，更是在適時地“助攻”。
當王司長目光掃過一台看起來略顯陳舊的檢測設備時，黃萬春立刻笑著開口︰“王司長，您可能看不出來，這台光學檢測儀也是他們淘來的寶貝，經過技術團隊的大力改造，性能提升很大，解決了大問題！我們江州的企業啊，就像江邊石頭縫里長出的樹，有股子韌勁兒！雖然起步晚，基礎弱，但決心大、干勁足！從項目立項到拿出可以演示的樣機，滿打滿算不到五個月，這充分體現了我們江州速度，更體現了我們地方黨委政府支持高科技產業、推動產業轉型升級的堅定決心和務實力度！”
他的聲音洪亮，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肯定，目光掃過身邊的部委領導，試圖用自己的權威和信心為光速科技背書。
他稍稍停頓，環視著整潔的車間和那些屏息凝神的“工人”，語氣變得更加語重心長，描繪著一幅關乎地方經濟發展大局的圖景︰“手機產業，是典型的高科技、高附加值產業，產業鏈條非常長，帶動效應極強。一個整機廠，能帶動上游的芯片、屏幕、電池、外殼、元器件，下游的銷售、物流、售後服務，甚至軟件應用等一系列產業的發展。如果光速科技能夠成功落地生根、發展壯大，它不僅能徹底填補我們江州乃至本省在高科技通信終端制造領域的產業空白，未來更有可能吸引一大批上下游配套企業聚集過來，形成產業集群效應。這對于我們江州意味著什麼？”
他自問自答，聲音提高了八度︰“意味著大量的、高質量的就業崗位！意味著實實在在的、可觀的gdp和財政收入增長！意味著我們的產業人才結構能得到優化！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轉型升級，是推動江州老工業基地煥發新活力的關鍵一步啊！”
他的話語在寬敞的車間里回蕩，充滿了感染力，試圖將部委領導的思緒從對具體技術細節的審視，拉回到對地方經濟發展戰略和產業布局的宏觀考量上來。
每一句話，既是對考察組說的，也是對在場的所有江州人說的，更像是在為光速科技的存在和價值，進行一場莊嚴的辯護和宏大的定調。
然而，在這番慷慨陳詞和表面光鮮的背後，暗流仍在涌動。
李鵬飛就守在那台被黃書記夸贊“經過改造”的光學檢測儀旁邊，穿著不合身的嶄新工服，手心全是汗。
他的眼楮死死盯著緩慢流過的貼裝好的主板，尤其是那些來自華強北的“問題芯片”的焊點，生怕在下一秒就看到虛焊、連錫或者在任何一次抽檢中未曾出現的隱性缺陷突然暴露在部委專家銳利的目光下。
他恨不得自己能擁有x光透視眼，看穿那些芯片內部可能存在的、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導致批量性故障的先天不足。
高藝文跟在隊伍末尾，耳朵豎得像雷達，捕捉著領導和專家的每一句低聲交流、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大腦飛速運轉，判斷著哪些問題可以按照預演的回答應對，哪些可能會觸及他們臨時抱佛腳編制出來的、漏洞百出的“質量手冊”和“流程文件”。
錢胖子則像一顆不安分的陀螺，在考察隊伍視線範圍之外的物料區來回溜達，眼楮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每一處可能不夠“美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