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直接抹去我們的名字,而是讓我們不配擁有。
那天早上,阿妹一臉凝重地推開門,把一沓紙摔在我桌上。是戶政申請材料,全被紅色戳章標記︰“檔案不可核實,身份存疑,申請拒批。”
“這是第七例。”她說,“七個編號者,都是你訓練的新人,試圖通過正規途徑申請戶口,全部失敗。”
我拿起其中一份申請表,眼角微跳。
“理由寫得很好听。”我冷笑,“什麼叫‘檔案不可核實’?檔案是誰保管的?是誰讓我們沒有檔案的?”
阿妹沒有回答,只是點開了一條內部消息,是系統人員在信息處理組的匿名留言︰
“編號者申請戶籍會引發系統權限沖突,建議對接環節徹底凍結。”
下面還有一句注釋,被紅框標出︰
“非正式編號不予入冊。”
我反復看著這六個字,感覺像是被塞了一口未燃盡的煙頭,嗆得胸腔發熱。
那天下午,我把回音者的部分骨干召集在風箱廠資料間。
我們面前是一塊用舊廣告布裁成的布幕,畫著編號演化圖。密密麻麻的符號、結構和圖譜堆疊在一起,最上方是一行大字︰
“編號≠人名?”
我讓他們看——“我們不是沒有名字,是他們不準我們有。”
老李第一個說話,他聲音粗啞,一直咽口水。
“我孫子出生了,我們想上個戶口。派出所讓我拿出‘真實出生醫療檔案’和‘家族履歷驗證’,但你知道我從哪出來的——南境灰工體。我們哪來的檔案?”
他頓了一下,眼眶有些發紅︰“我孫子叫李星辰,可在系統里,他是無名者,是浮號人。”
我忽然明白,這場數據戰爭根本不是從網絡開始,而是從名字開始的。
我點開“虛擬民政系統”的接口,試圖用我權限中的幾個灰色通道,替他們“補錄檔案”。但每次提交都被自動打回,錯誤代碼總是同一個︰
【errde 00217】——“信息鏈條斷裂,無法確權。”
信息鏈條?確權?
他們把我們變成“未定義的人”,然後用“未定義”來否定我們的請求。
“信息奴化。”我咬著牙說出這個詞。
“不是不給你名字,是只給你一個‘能被管理的名’。”
我想起編號者阿浩,曾在暗網論壇上說過︰“有一天,我們連做錯事都不會被通報,因為系統從來沒承認過我們活著。”
我決定寫一篇文章。
不是紀實,不是理論,是一份吶喊式的公開信。
標題只有一句︰
《我們不是沒有名字,是你們不準我們有》
文章結構混亂、情緒洶涌,記錄了編號者申請身份證的失敗,記錄了母親為孩子起名卻無法報戶的痛,記錄了老編號在牆上寫下自己的“非名”作為遺言的荒唐。
文章被我上傳到匿名平台“灰境日記”,並同步投遞給了十家還保有公共性的網站。兩小時內,閱讀量破百萬,評論兩萬條。
“他們不想讓我們有名,因為一旦你有名,他們就得對你負責。”
“真名是存在證明。而編號,是可被刪改的數據。”
“編號是他們寫下的命,我們要的是屬于我們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灰境日記”被封。
系統發布新規︰
“未經登記之名,不得用于公共記錄、檔案建立、司法提交等場合。違規者視為使用偽造身份,列入信息黑域。”
黑域——這是系統中最低級的信任層,位于“多重失信”以下,相當于電子社會的活死人。
我不怕他們封。
我打印下全數評論,貼在風箱廠的牆上。
每一句,都像一滴水,匯成一面無聲的瀑布。
我們還做了一件事——啟動“真實名牆”工程。
每一個失名者,都可以在風箱廠鐵牆上刻下自己真實想擁有的名字。不是編號,不是外號,不是代號。
只要是真心寫下,它就是一個“存在的證明”。
第一天,有37個人寫下名字。
第二天,110人。
第三天,外面有人排起長隊,有帶小孩的,有老年人,有孕婦,有瘸子,有來自編號坍塌區的游民。
一個女孩在鐵皮上寫下“林花初”,然後貼上她媽媽的照片。
她說︰“我媽叫這個名字,但她走的時候,身份證上寫的是n.182.bk.02。”
她又說︰“我不想再繼承這個編號。”
那天我哭了。
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我們終于開始拒絕接受那一條條被他們安排的命。
我站在鐵皮牆前,一筆一劃寫下——
淨空。
那一刻我明白,我不是想當什麼英雄,我只是想保住名字這件最基礎的權利。
名字不是用來被刪的。
是用來被叫的。
叫我淨空,不是n.072.pt.01。
叫他李星辰,不是浮號人。
我們有真名,我們配擁有。
接下來,我要讓他們听見我們在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