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班前半小時,廠區公告欄下已擠了不少人。所有人都沉默著低頭盯著那張新貼上的通告紙︰
【人事公告】
編號dj001原調度員 劉乾),因個人原因申請辭職,現已辦結相關手續,系統賬號注銷完畢,信息保留期限7日,超期將統一銷檔。
——南境工業聯合廠 人事管理組
通告貼得很整齊,沒有任何刪改痕跡,邊角還貼著透明封膠,像是生怕有人動它。
我在人群後頭站了很久,沒有靠近,只是看著。
那一行“因個人原因”,在我眼里簡直是一種羞辱。
劉乾死得連尸體都沒被處理,死得像從未活過,可系統卻寫他“主動辭職”,仿佛他從冷庫里打包走出,在人事組喝完最後一杯熱水,然後瀟灑簽字離開。
我不是為了憤怒才站在這里。
我是為了——數一數,有多少人會信這玩意。
結果是,大多數人,確實信了。
“哎,老劉也不容易,終于熬不下去了吧。”
“他不是一直干得挺穩的?怎麼也走?”
“听說是家里出事,申請調走了,可能去外省吧。”
“算了,人各有志,留不住就讓他走吧。”
一個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沒有人質疑。
不是他們愚蠢。
是他們早就學會了“別問”。
問,是危險行為。
質疑,是“系統異常指標”。
我們活著,只能信系統說的是真的,哪怕昨天還看見某個人站在你面前,今天系統說“他離職了”,你也只能點頭︰“是,他走了。”
我忽然意識到,“真相”不是被掩埋。
是被“寫掉”的。
只要在系統里刪掉——那就等于沒發生過。
中午我在調度室休息間遇到了阿妹。
她坐在窗口邊削隻果,陽光從灰玻璃灑下來,灑在她的眼窩下,像是給她畫了兩道淡淡的灰痕。
“你去看公告了?”她問。
我點點頭。
她咬了一口隻果,說︰“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這句‘因個人原因’是什麼時候嗎?”
我看著她。
“是我小舅。他在一家輪胎廠,七年前的事。有天上班前突然消失了,廠里貼了這句話。後來我爸去找,說他人沒了,連廠門都進不去。”
“人事部那邊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小舅啊?他辭職啦。我們是合法操作,有紙質資料。’”
她頓了頓,把隻果咬斷成兩半。
“後來才知道,他是在一台切割機出事故時,為了救另一個工人,被半邊身子絞進去了。”
我閉上眼,沒說話。
她輕聲說︰“所以我一看到‘個人原因’,我就想笑。什麼叫個人?在這地方,我們根本沒‘人’這個概念。”
晚飯後,我拿出一個舊編號登記冊,開始翻看廠區過往離職工號。
這些編號早就不在系統里,只剩一行“狀態︰已注銷”。
我把這些名字一一寫下︰
趙順杰——電擊事故,通報寫“精神問題”
周力剛——食堂割腕,通報寫“離職不適應”
白媛——跳樓,記錄寫“家庭調解不成,返鄉”
黃楚——出走未歸,記錄寫“自願放棄工位”
每一個人,死得都不明不白,卻都被系統打成“離職”,或者“主動放棄”。
這哪是退出。
這是抹除。
我把這些名字縫進一張棉布內襯里。
那是我早就準備的一塊破工作服,里面藏著我所有“系統之下真實死亡者名單”。
我稱它為︰“不辭之墓”。
一塊沒有墳頭的碑,一頁只有我能讀的經。
我不是在懷念誰,我是在寫下他們活過的痕跡。
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許有人能從這堆廢布里翻出這些字,然後知道︰
他們曾在這里流過血,不是編號。
是人。
晚上,我在屋里寫下一句話,貼在我的床頭︰
“在這里,沒有人辭職。
他們不是走了,是——被清理。”
第二天,我回到調度室。
系統通知我︰“你已被調入數據排查子組,參與‘歷史異常工號邏輯梳理’任務。”
我知道,這不是獎勵。
是警告。
系統盯上我了。
它要我去“梳理過去的編號”,其實是讓我親手——擦掉別人的痕跡。
我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沒有動。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我什麼都沒刪。
我在那一欄“備注”里,寫下一個詞︰
“失蹤。編號保留。”
我知道系統很快就會發現。
但我必須這麼寫。
哪怕只一行。
哪怕一天後會被系統抹掉。
只要這行字存在過,就說明——有人還記得。
他們不是自己走的。
他們是被逼死、逼瘋、逼逃,然後——被系統偽裝成“離職”。
我不是在寫程序。
我是在寫墓志銘。
我不是為了反抗系統。
我是為了讓“人”這件事,不徹底從這個廠里消失。
他們不會辭職。
我也不會。
除非他們敢承認——我們,是人。
不是編號。
喜歡凡心入局請大家收藏︰()凡心入局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