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不一定靠網線傳出去。
有時候,一雙眼楮,一雙手,一個願意翻開表格的人,就能讓沉默的數字開口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莊悅那天在飯點後低聲問我,“有些人根本沒有出現在賬上。”
我一愣︰“什麼意思?”
“不是所有‘走了的人’,都有名字、有記錄、有跡可查。”
“你說的是……那些‘失蹤工’?”
她點頭,卻沒說話,而是從包里取出一張泛黃的、邊角磨損的紙條。
“你看看這個。”
那是一張“膳食成本分攤明細”,日期是去年十月。
“編號總數︰984人。”
她用紅筆圈出一行︰“實際發餐︰1012人。”
“多出來二十八個。”她輕聲說,“廠里不止一次出現這種‘多餐’記錄,但人員名單卻沒增加。”
我皺眉︰“可能是外調工,或來訪人員?”
“我也這麼想過。”她把幾張記錄疊放在一起,展開,“但問題是︰他們沒有對應的考勤編號,沒有請領記錄,也沒有伙食折扣簽字。”
我盯著那一欄“額外開支備注”,赫然寫著︰“統配流動崗”。
“這是……什麼?”我指著那四個字。
她輕聲道︰“這不是正式崗位,也從未在hr系統里出現過。”
“你在哪兒查的?”
“我從一個退職老同事那里翻出來的老文檔。她臨走前給了我一包u盤和復印件,都是她十年前積的。”
我看著紙上的墨水褪色紋路,心里莫名泛起一股惡寒。
“統配流動崗”——听起來像是某種臨時配置,但在賬面上,它一直在、一直存在,卻從未對應過一個真實的人。
“你覺得這是什麼?”我問。
“我不知道。”她頓了頓,“但我懷疑,這些‘人’,從來不是為了‘干活’進來的。”
“那是為了什麼?”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眼里第一次帶了猶豫和遲疑。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鋪上,手指在筆記本上劃著幾個不對勁的關鍵詞︰
【統配流動崗】、【非編號人員】、【額外供餐】、【無人簽收】……
它們像是一團團無法穿透的霧,擋在真相的邊緣。
我隱約覺得,這或許跟“死亡名單”有關——但還不是。
它更像是“前一層殼”,一個為更黑的黑布所設下的遮蔽。
幾天後,莊悅又遞給我一份名單,這次不是物資賬單,而是“內務調崗記錄表”。
“你看這人,”她指著第十四行,“李志昂,編號g,原崗位︰成品倉。現調崗︰待定。”
“然後呢?”
“然後,他就沒再出現過。”
“辭職了?”
她翻出一張“入離職審批登記”,李志昂的名字赫然標注“未備案”,狀態欄寫著︰“系統異常”。
我心里一緊。
“我們查過食材流失、物資黑運,但我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種資源流動——人。”
“人也能‘被調撥’。”
“而這種調撥,不走hr,不進考勤,不入財報。”
“只在某個我們看不到的系統里,以編號流轉。”
“然後,他們就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資料室,把自己關在鐵皮櫃後,用電筒翻閱所有調崗記錄。
我按照時間順序,把那些“調崗至待定”的編號一一列出,結果赫然發現︰
從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一共有三十七個類似“狀態未歸檔”的人,全部“調崗”後不久就從廠內徹底消失。
他們沒有“離職單”,沒有“病退申請”,甚至沒有“工傷備案”。
其中有九人,和我同工段,六個,我叫得出名字。
“他們去了哪兒?”我低聲問。
“沒有人知道。”莊悅也低聲回答,“而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
她把本子推過來,翻開某一頁。
“你看這個,”她指著一個編號,“ch。”
我一看,心頭猛地一跳︰“……老賈?”
她點頭。
“他不是被家里接走了嗎?說是老母病重……”
“是你听別人說的。”她冷靜地看我,“但你親眼見過他走嗎?”
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我後來查過那天的門禁記錄,他根本沒出過廠。”
我瞳孔一縮。
“老賈,就是第一批‘被調撥’的試點之一。”
我們都沉默了。
空氣里只剩電筒光芒在紙上顫抖,像一只蜷縮的小獸。
“這些‘調撥者’,”我緩緩開口,“不進賬,不留名,不歸類……他們是不是……”
我沒說下去。
但莊悅知道我要問什麼。
“我懷疑,他們就是‘編號者’制度的前身。”她說。
“編號?”我喉嚨發緊,“什麼編號?”
她咬了咬牙,翻出一張打孔紙片,那紙明顯是從針式打印機中撕下來的,邊緣毛糙,排著密密麻麻的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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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級別z
j︰級別z
fg︰級別q
ch︰級別z
“這是什麼?”
“我找到的最早一版‘編號者分級表’,是幾年前一個搬運工被開除後留下的打印殘件。”她低聲說,“沒有蓋章,但它對應的那些人,全都‘調崗’後失蹤。”
我盯著上面“ch”的字樣,呼吸幾乎停止。
老賈的編號,就在其中。
而級別,是z。
“我們要做什麼?”我問。
莊悅靜靜地說︰“我們要確認這個‘編號體系’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它是真的,就意味著——”
“——廠里每一個人,都有‘歸檔’的可能。”我替她說完。
她點點頭。
“從今晚開始,我們不是在查‘黑賬’了。”
“我們是在查‘消失的定義’。”
那晚回宿舍,我沒有說一句話。
老六察覺出我不對勁,沒問,只是把我平時用的筆記本悄悄放到我枕邊。
我拿起筆,在最末一頁寫下︰
“他們不是因為犯錯被處理,
他們是因為被分類為‘多余’,被系統自動清除。”
“而分類系統,從來不講人情。”
我寫完,把本子合上,手指發冷。
我忽然意識到︰
比起一個個“失蹤的工人”,
更讓我害怕的是——
那個冷冰冰、沒有人名、沒有理由、只有代碼的歸類系統。
它不殺人,
它只是“不再需要你”。
我夢見廠區北面那座廢樓,里面坐滿了沒臉的人。
他們身上都貼著標簽︰z、p、q、s……
每一個字母都在對我說︰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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