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不一定非得靠網線傳出去。有時候,一張賬單、一塊饅頭,甚至一勺米,就能把真相從地獄里,一點點搬回人間。不是靠喧嘩,而是靠滲透。靠那些被忽視的小事,像裂縫里的水,日積月累,總有一天會把大壩沖垮。
我被調崗的通知來得悄無聲息,像一場沒響的槍。沒有會議,沒有簽字,連一張正式文件都沒有。只是一通短促的口頭通知,說得很輕巧︰“廠辦安排你去後勤組臨時幫工,配合食堂監督員進行‘食材分發與數據輔助登記’。”
我當時點了點頭,什麼也沒問。
但我心里明白,這不是什麼“升遷信任”,也不是“臨時調劑”。它的本質,叫做“二次監視”。
表面上,後勤的活清閑、走動多,不用進車間,不用接毒,不用跑夜班,甚至還能每天接觸廠內物資賬目,算得上“輕職優崗”。換做以前,不知有多少人眼紅。
但這位置越“清閑”,越是陷阱。越自由,越是牢籠。
這活兒能不能干出花來,關鍵不在“崗位”,而在“膽量”。
後勤主管叫林存根,五十開外,是廠里最典型的“老油條”,臉皮厚得能擋槍。他戴著一副舊眼鏡,鏡片早被油漬磨模糊了。講話慢吞吞,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表情,但笑的時候卻總讓人覺得心里發毛——因為他從不真笑,他只是在“順著規矩做樣子”。
第一天他帶我熟悉工作流程,手上拿著一本折角卷邊的表格樣本,一頁一頁翻給我看︰
“早餐幾號窗口供應多少人?主食用幾百斤?哪個工段反饋口味問題?哪個班組退菜?你統統別管,只負責一件事——把人家給你的數字,原封不動記下來。”
他盯著我︰“記住,你是個‘筆’,不是‘腦’。你寫,但不想;你問,那你就得走。”
我點頭︰“明白。”
我嘴上答應得快,心里卻記下了另一層意思——這些“不能問”的地方,往往藏著最深的秘密。
這張所謂的“每日食材調撥表”,表面是後勤的例行公事,實際上卻像是一面篩網。誰掌握了它的細節,就能看見廠里內部物資是怎麼被分走、被摻水、被轉移的。看清它,也就等于摸到了“制度的褶皺”。
第一天站崗,我守在食堂後廚邊,看著幾名臨時工將一袋袋大米從運輸卡車上搬下來。紙面上的報表寫著“150斤”,但我數了數,那車一共卸了十二袋,每袋至少三十斤起。
我裝作好奇地問了一句︰“卸多了?是不是填錯數了?”
搬運工頭連頭都沒抬,手里的煙磕了一下灰,冷冷地說︰“上面寫多少你就記多少,少打听,別多事。”
我點點頭,翻開表格,把“150”照抄上去。但在備注欄,我用紅筆圈了一個“★”,寫下︰“實到數疑似超額。”
第二天是豆腐和青菜配送。賬面上標著“新配送青菜300斤”,我看見冰櫃壓根沒動,廚師只翻出前一天剩下的一半熱鍋再炒,連調味都沒換。多余的幾桶綠皮塑料箱,被夜里一輛小面包車拉走,方向是廠區東門。
車牌貼了黑膠布,但我在菜縫中窺出前兩個字母︰“贛b”。
我心頭一緊。
這不是偶然的調撥。這是一次熟練的分配。
到第三天,我決定試試水。我在中午雞蛋分發表上,故意將配送數量多寫了兩個單位。
我想看看,這個系統,是真混還是“有人值班”。
結果還沒等我下班,就被叫去了出納辦公室。
那是一間十平方米不到的灰色小屋,堆滿了賬簿、盒子和被密封的文件夾。紙張的味道混著霉味,像一個封死的檔案室。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莊悅。
她站在辦公桌前,一身灰藍襯衫,頭發扎得緊緊的,戴著一副舊款方框眼鏡。她不抬頭,就一句︰
“你是淨空?”
我點頭︰“是。”
她翻出一頁表格,甩到我面前,冷冷地說︰“你今天把雞蛋數寫錯了。”
我裝傻︰“哦?手滑了吧,寫多了點。”
她不動聲色,盯著我三秒,說︰“我查過你的背景。你是調崗的,有處分記錄,還在班會上‘發過言’。”
我笑容一僵,沒接話。
她繼續道︰“我覺得你不是不小心。我覺得你在‘試水’。”
我心跳忽然慢了一拍。
她卻忽然停住,拉出一本小本子,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輕輕推過來︰
“你知道‘小翠’嗎?”
我喉頭一緊,低頭在紙上寫︰“她是079號。”
她點了點頭,眼神像是放松了一些,輕輕吐出一口氣︰“我等你很久了。”
她告訴我,她早就察覺到賬目有問題。
但出納無權過問物資調度,她能做的,就是暗中把每日的“原始賬單”偷偷存檔,然後一筆筆和食堂日報表做比對。
她不敢聲張,更不能舉報。她只能等,等一個“進過黑名單”的人,等一個她知道“已經被廠里半拋棄”的人,來接她手里的那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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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她等來的那個人。
“你寫的‘死亡手冊’,我知道。”她忽然說。
我整個人像被敲了一記。
“別緊張,”她看著我,“我不會報告。”
“但你要答應我,把它復印兩份。一份放我這里,一份你自己留。再然後,我們一起繼續查賬——你寫,我算。”
她盯著我︰“但你得明白,一旦開始,就不能回頭。我們不是在記流水賬,是在翻尸體。”
我看著她的眼楮,沉默三秒,然後點頭。
“好。”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後都去找她。
她把那天的“原始調撥單”遞給我,我拿出我填的日報表,兩人一項一項比。她用鉛筆圈出“疑點字段”,我用藍墨水勾勒物資流動方向圖。我們像拆炸彈一樣,一點一點追查。
結果令人作嘔︰
每周三晚,冷藏肉制品被“出貨”,但沒有進賬明細;
每周五黃昏,調味品空桶被蓋上“已處理”標簽,實則未開封;
每日主糧配送中,25的數據為“回扣量”——按每月進貨量估算,每月至少5000元原料下落不明。
這些東西,沒有改善伙食,也沒進倉庫存檔。
它們被“吃”了。
吃的人是誰?——沒人知道。但那些賬目,最終流進了一個我們查不到名下、只在財務日記中模糊記錄為“特殊賬戶”的去向。
我們終于明白︰
這廠子不只是壓人、殺人,它在“吃人”。
吃那些病死工人的菜錢,吃那些精神崩潰者的營養補貼,吃那些“查無下落”的人的飯票余額。
人死了,賬卻還在走。
一天深夜,莊悅遞給我一個u盤,貼著膠布,寫著“對照底本”。
“里面是我們查到的全部數據、賬本復印件和流向圖,你收著。”
我盯著她︰“你……不怕?”
她點了點頭︰“怕得要命。”
“那你還幫我?”
她輕輕笑了一聲,眼神平靜︰“因為我知道這地方沒救了。但如果你能出去……如果你真能把這些拿到外面——那小翠,她就不是白死的。”
那晚我把u盤藏在鞋底夾層,一整夜不敢脫鞋。洗澡都站在冷水管下,腳不沾地。
我明白,我們不是在查賬。
我們是在替死人找賬本。
不是替他們討錢,而是討命。
——他們欠的,是命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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