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陰得像快塌了。
烏雲壓得低低的,像是有人用鐵板封住了天。倉庫外頭的江風咆哮著灌進來,從破窗子、從翹起的鐵皮縫里、從牆角的裂隙里,一股腦地灌進這間被遺忘的破地方,把塑料布吹得獵獵作響,像一面破旗在廢墟上哀嚎。
我坐在屋角抽煙,煙霧纏在空氣中,久久不散,像是一張看不見的網,把所有人的情緒一絲一縷地纏住了。空氣幾乎凝固,沉得像灌了鉛,每一口呼吸都像用刀子劃過肺泡,疼得讓人想吐卻吐不出。
小瘋蹲在門口,一只手托著腮,另一只手拿著彈弓,嘴里咬著根牙簽,眼神空洞地對著倉庫門外某處不知道什麼地方打靶。他沒真的打出去過一發,只是反復拉緊皮筋又松手,皮筋“ ”地彈回去,每一下都像打在心髒上,悶得慌。
阿寶還是那副蔫不拉幾的模樣,像一株被踩了三次的野草,靠著牆閉著眼,臉色灰白,嘴角殘留著昨夜嘔出來的黃水。整個人像是被生活摁進了泥潭,只剩半口氣吊著,時不時微微抖一下,像瀕死的動物還不甘心徹底認輸。
老六不知道去哪了,一早出門,到現在還沒影兒。他不在的時候,空氣里都多了一分不穩,好像原本就裂開的地板,少了一個人,就更容易塌陷。
莊婧正低頭收拾東西,穿著一件淺灰色的風衣,拉鏈只拉到胸口,風吹進衣擺,把她的長發撩起,落下又亂。她要回學校,處理一個畢業答辯會的事。她在門邊站了許久,手握著門把,似乎想回頭跟我說點什麼。可最終,她只是低頭拉了拉風衣,推門走了,沒留一句話。
她走得有點急,鞋跟踏在台階上“ ”地響,一步快過一步,像是怕我開口叫住她,又怕自己真的回頭。
我沒叫。
我甚至沒挪動一下。
也許她走得越遠,我反倒越能喘口氣。她屬于另一個世界,一個有答案、有結果、有光亮的世界。而我,是早就摔爛在這黑洞里的舊人,伸手連自己的影子都抓不住。
但我萬萬沒想到,真正讓我喘不過氣的,不是這天、不是這風、不是這一屋子的沉默,而是之後出現的那輛車,那兩個人。
上午十點,一輛黑色奔馳緩緩停在倉庫門口,車頭平穩地對著那扇斑駁的鐵門。
江k00258。
我眯了眯眼,猛地一震。五年前,廟門前,林若瑤就是坐著這輛車走的。那天的陽光明晃晃的,反射在車窗上,照得我連她的眼神都看不清楚。那天我站在廟門前,從午到晚,站了整整一個下午,連身上的袈裟都被曬得發焦。現在,這輛車又一次穩穩地停在我面前。
門開了,下來兩個中年男人。一個戴著金絲眼鏡,五官冷得像一塊玻璃;另一個是平頭,身形魁梧,眼神里藏著刀,嘴角帶著笑,卻讓人渾身發冷。
“請問,陸明……哦不,淨空先生在嗎?”金絲眼鏡語氣禮貌,嗓音壓得低低的,可眼神里卻透不出一點敬意,像是在跟一件沒價值的物品打交道。
我把煙頭掐滅,站起來,眼神平淡︰“你們是誰?”
金絲眼鏡微微一笑︰“林先生派我們來的,有些事情,需要跟你談一談。”
我嘴角挑了挑︰“林先生?哪個林先生?”
“林政,江東省交通廳副廳長。”他說到這,語氣頓了一下,像是有意加重每個字的重量,然後慢慢補了一句,“也是林若瑤的父親。”
我臉上的笑,一下收了個干淨,整個人像是被風吹得僵住。
我領他們進了倉庫,在那張老舊的木桌前坐下。桌面裂成了三道縫隙,角落的漆已經剝落,露出發黑的木頭紋理。金絲眼鏡打開皮包,從中抽出一個文件夾,“啪”地放在桌上,聲音清脆,像是一記無聲的耳光。
“這是協議,”他說,“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提議。”
我盯著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冷冷問︰“林廳長想和我簽協議?”
“不是協議,是台階。”金絲眼鏡笑道,“我們知道你現在的處境,不容易。林廳長願意給你一千萬資金,讓你離開這里,到南邊發展。我們會為你安排身份、公司、項目……你只需要簽字。”
“听起來不錯。”我冷笑,“代價呢?”
“代價很簡單,”旁邊的平頭冷聲說,“別再出現在林若瑤的生活里。她要出國深造,未來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該被……某些復雜過去牽扯。”
“復雜過去?”我重復了一遍,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
我忽然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文件都跳起來︰“你他媽知道什麼叫復雜嗎?五年前她坐你們車走的時候,我在廟門口站了五個小時;五年後你們來教我‘放手’?你們憑什麼?”
金絲眼鏡神色如常,只是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支票,遞到我面前。
“淨空,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提醒你,她的世界和你現在的位置,注定是兩條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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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一眼那支票。
一千萬整,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你們這是施舍?”
“是機會。”金絲眼鏡推了推眼鏡,“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看著那張紙,腦子里一片混沌,像是有什麼在撕扯,又像是有什麼在坍塌。我抓起支票,看著它許久,手指微微發抖。
“你拿這個,想打發誰?”我低聲問。
“不是打發,是解決。”平頭男人語氣不耐,“不接也可以,但你要知道,錯過了這次,可能就沒下次了。”
我冷笑一聲︰“那就沒下次吧。”
“淨空。”金絲眼鏡站起來,整理了下西裝,“我們不是跟你講情懷,是在和你談現實。”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滾。”
他們走了。
臨走前,平頭男人在門口站了幾秒,冷冷甩下一句話︰“你不接,有人會接。你可以想清楚,南邊的路,不見得永遠等你。”
門被他們摔上,倉庫頓時安靜得像被抽干了空氣。
我坐在桌邊,捏著那張支票,指節發白。腦子里嗡嗡作響,連風聲都像是從耳膜里穿過去的鐵釘。
一千萬。
真的是好大的數字。
也是好大的諷刺。
阿寶醒了,迷迷糊糊地靠近,瞥見我手里的紙,眼楮頓時瞪圓。
“哥……那是支票?”
“嗯。”
“多少?”
“一千萬。”
他倒吸一口涼氣,眼神里滿是震撼與難以置信︰“臥槽……他們要買你啊。”
“不是買,是打發。”
“那你……收不收?”
我看著手里的紙,沉默了幾秒,突然一笑。
把支票一折,再折,又折成指甲蓋那麼大一塊,最後拿到桌上的蠟燭火苗前,慢慢點燃。
紙張被燒焦的味道迅速飄起來,灰燼一寸寸掉落,像是把過去某段時間的希望和屈辱,一並燒掉了。
“太便宜了。”我喃喃道。
“那你要多少?”阿寶聲音發緊。
我抬頭,笑得像個瘋子︰“我要人。”
“她,是人,不是價格。”
阿寶愣了愣,眼眶一下紅了,低低罵了一句︰“哥,你真他媽牛。”
我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楮,喃喃自語︰“我只是輸不起而已。”
那天晚上,莊婧沒回來。
小瘋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時候帶了瓶啤酒。他遞給我,我接過,一口灌下去,苦澀辣喉,一股子便宜酒精味沖得我直咳嗽。
“哥,那群人什麼意思啊?”
“什麼意思?”
“他們怕你唄。”
我沒說話,窗外風聲呼嘯,像是在替誰低語。
凌晨三點,我打開筆記本,在昏黃的燈下寫下︰
“有人用一千萬買一段青春。
不是我的,是她的。
他們說我不配,
她也許真的信了。”
“但我不認。
她是我活下來的理由。
如果連她都不能守,
那我守什麼?”
“我不值錢,
可她不是標價貨。”
寫完,我輕輕闔上本子。
外面的風越吹越緊,像是這座城市在篩人、在清算,在逼我下一個決定。
也許,下一個該走的,就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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