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層發霉的舊棉絮,沉沉壓在天幕上,仿佛要把整座城市悶死在這黑色的墳帳里。
街道潮濕,燈光像風中殘火,一點點搖曳著掙扎。我走在回舊倉庫的路上,腳下踩著雨後的積水,混著碎玻璃,發出細碎又雜亂的響聲。像是誰在背後拖著一具尸體,一步步跟著我走。
耳邊沒了車聲、沒了人聲,甚至連狗吠都不曾有,只剩我自己的呼吸,在夜色里變得沉重而嘶啞。
那張名單還壓在我胸口口袋里,仿佛燒紅了的烙鐵,貼著心髒,一跳一跳地提醒著我︰有些真相,不是揭開就能放下的。
我不止一次掏出來看,名單的紙張早已被汗水浸透,邊角卷曲,卻依舊清晰——
莊志遠。
我盯著這個名字,眼皮劇烈跳動,仿佛身體里有個聲音在不斷提醒我︰別去問,別去踫,真相比毒還苦。
但我已經走到了不能回頭的地步。
倉庫門口的燈光像一只病貓的眼楮,時亮時暗。我站在那道燈下,靜靜地站了很久,仿佛只要站得夠久,一切就能在黑夜里自我風干,連同那些沒來得及腐爛的痛苦與困惑。
直到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白光刺得我眼楮一疼。
是莊婧發來的消息。
簡單四個字︰
【見一面。】
地點是一家茶館,在江北舊碼頭旁,地方偏僻,連導航都得轉好幾次才搜得到。
我收起手機,手心全是汗。抬頭看著夜色,像看進一口無底的井。
我抹了把臉上的冷汗,轉身,一頭扎進了那口井里。
茶館果然冷清,門口掛的燈籠像是多年前落下就沒再換過,紙皮斑駁,燈芯時不時閃一下,像老年人的心跳。
店里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吊燈,光線搖搖晃晃,像是喝醉了酒,照得人影斜斜倒倒。煙味、茶垢味和木頭發霉的味道混在一起,悶在屋子里,像一張看不見的濕布,罩在人臉上。
莊志遠坐在靠窗的位置,西裝挺括,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整個人像一根插在沙漠里的木樁,無風也不動。
莊婧坐在他對面,低著頭,肩膀微微發抖,像是在忍一種巨大的羞恥或掙扎。她的手指一圈圈摩挲著杯沿,像是在抓住最後一點支撐。
我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桌面很冷,像一塊墓碑。
沒有人開口。
空氣像是凝固了,連呼吸都成了不合時宜的聲音。
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等一個人先動。
是莊志遠。
他緩緩拿起茶壺,不緊不慢地倒了三杯茶。瓷杯輕響,茶水滑落如絲。他將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動作克制、干淨,仿佛習慣了掌控一切。
我盯著那杯茶,沒動。
他終于開口,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冷而有力︰“你想問什麼?”
我沒有廢話,從胸口掏出那張名單,“啪”地一聲扔在桌上。
紙張抽在木頭上,發出干脆的一響,在這死水般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名單滑開,在桌面上停在他面前。
“你告訴我,”我聲音低得像是從喉嚨里磨出來的,“為什麼你的名字,會在這張名單上?”
莊志遠沒動,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只是伸手將那張紙拿起,眼神像掃一張廢紙。
他的表情,平靜得可怕——沒有驚訝,沒有愧疚,甚至連最起碼的人類反應都沒有。
“這張名單,”他語氣輕飄飄的,“是生意,不是命。”
我牙齒咬得咯咯響。
生意?
這些年我在南城、在工地、在黑拳場上流血流汗,兄弟們有人死了,有人廢了,我自己也幾次差點命喪黃泉。到頭來,在他嘴里,就只是“生意”兩個字?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你是要做什麼生意?把我當貨,賣了?”
他終于抬起頭看我,目光幽深如潭,死水無波。
“你以為你能爬到今天,是憑自己?”
我怔了一下,拳頭攥緊,骨節發出細微的爆響。
“淨空,”他說得慢,字字清晰,“從你第一次在街頭打架開始,就已經有人在看著你了。”
我渾身一寒。
“你救了誰,打了誰,跟誰結盟,跟誰為敵……每一個決定,都不是偶然。有人下注你能活,有人下注你會死;有人把你當狗,有人把你當盾。你的一切,都早被規劃。”
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態,像一個教師在講課,甚至帶著一絲輕微的不屑和疲倦。
“而我,”他輕輕放下茶杯,眼神冰冷,“只是下注的人之一。”
我的胃像被人一拳轟了進去,翻江倒海。
“所以……從頭到尾,我就是你們下注的籌碼?”
“不對,”他輕輕搖頭,語氣像刀,“是商品。”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拍桌而起,木椅刺耳地往後一滑,發出一聲尖叫。
“你他媽還有一點人性沒有?!”
莊婧猛地站起來,像是被炸醒,撲到我和他之間,淚眼通紅︰“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他不是商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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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志遠甚至沒看她一眼,只冷冷說了句︰“情緒,是最沒用的東西。”
他說完,起身,扣緊西裝的扣子,那動作就像為自己的冷漠按上印章。他朝門口走去,背影如刀削石刻,不帶一絲人氣。
“你若想活,就照規矩走;你若想死——沒人攔你。”
門被他推開,夜風洶涌而入,如鬼哭狼嚎。
他走了,連頭都沒回。
只留下一室冷氣,和茶水的苦。
莊婧呆呆站在那里,肩膀輕輕發抖。
我走過去,抬起手,想抱住她。但手懸在半空許久,終究還是沒落下。
她咬著牙,聲音低到快听不見︰“對不起……對不起……”
我輕輕搖頭,勉強扯出一個笑,比哭還難看。
“不是你的錯。”
我停頓了一下,聲音啞得像砂紙刮嗓子。
“是我的命。”
夜更深了,連風都睡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走在倉庫的走廊上。
燈光映出我蒼白而狼狽的影子,一步步被拉長,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掛在半空,晃晃悠悠。
我坐下,拿出那本破舊的日志本,手在發抖,但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去。
“他們說我是商品,說我是一場押注的產物。
可我記得,我背過佛珠,念過經,磕過頭。
我曾以為我走出山門,是為了找到自由。
現在才知道,自由這東西,從來不是窮人能買得起的。”
“我問自己︰我是誰?
結果答案是——誰都不是。”
“是被下注的人,是背叛別人的人,是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人。”
“淨空?
明軒?
還是誰?”
我寫完,手一松,筆掉在地上。
“啪”的一聲,筆尖斷裂,墨水流出,暈開在地板上,像血。
半夜,小瘋躡手躡腳鑽進來,衣服上還帶著外頭的潮氣。他手里攥著一瓶廉價白酒,小心地遞給我。
“哥……喝一口吧。”
我接過,仰頭灌下一大口,辣得直咳嗽,眼淚也被嗆了出來,咸咸地滑進嘴里。
小瘋坐在我旁邊,低聲問︰“哥……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我沉默了很久,最後沙啞開口︰
“不是,瘋子。”
我抬頭望著屋頂,聲音如鐵般緩慢沉重︰
“走錯了的,不是我們這條路,是這個世界。”
快天亮了,我一個人爬上倉庫的屋頂,看著天邊一點點泛白,像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又慢慢甦醒。
風吹得眼楮發酸,心卻出奇的靜。
我低聲喃喃︰
“如果這條路注定是死路……”
“那也讓我,自己走到盡頭。”
不是為了誰,也不是為了什麼。
只是為了,有資格說一句︰
——我自己,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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