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陛下,你有何事吩咐?”眾人都離開後,首相保羅開口問道。
    維揚從櫃子里拿出了一瓶酒,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保羅。
    保羅稍稍有些猶豫,但還是仰頭喝了一口。
    “味道怎麼樣?”維揚笑著問道。
    “似乎,還是和以前一個味道。”保羅也笑了笑,放下了酒瓶。這瓶酒撬動了他年少的記憶。
    保羅是恩伯林家族領主愛德華的兒子。恩伯林家族是龍之國最古老的家族,是在眾神降臨之前就居住在龍石大洲的家族,他們家族還掌握著古老的魔法文字。這個家族統治著龍之國腹地的大片森林,那片森林就叫做恩伯林。連綿的叢林中到處都是野生動物和神奇的生物,同時遍布流沙沼澤。而恩伯林家族的祖先在這里定居後便以森林的名稱作為自己家族的名字。
    他們的方言被稱為恩伯語,流暢而有旋律,宛如夜鶯的啼叫。這與德拉肯家族普遍的刺耳或低沉的喉音完全不同。恩伯林家族以其智慧、同情心和足智多謀而聞名。他們重視知識、創造力和外交能力。盛開鮮花的龍角是他們家族的特征。保羅雖然不喜裝飾,但在他的龍角之下,依然別著一朵銅制的小花。
    而莫爾蒙家族的封地——伯德平原——正與恩伯林相接壤,兩個家族是世交,經常會派遣家族中的繼承人去往對方家族中學習交流,以示友好。維揚在少年時就被派往了恩伯林家族的綠野城,與同樣是少年的保羅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維揚自小就比較呆板,凡事必談規矩,做事也是一絲不苟;相反,保羅則要活潑好動很多。在這個遠離伯德平原的樹林中,保羅帶著維揚干過許多在維揚看來出格的事情,不管是城堡中還是森林中的禁地,保羅都照闖無誤,維揚只能跟在他身後一邊哀求他趕緊回來,一邊跟著他越來越往深處走。
    但不管恩伯林家族的規矩如何寬松,有一點是很嚴格的,那就是禁止飲酒,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在他們看來,酒是奪人心智的慢性毒藥。可是,保羅竟然還是偷偷背著家族的人自己釀酒。他從藏書閣中找到了制酒的方法,雖然族人都不飲酒,但是一些魔藥是需要酒精作為溶劑的。這件事情很快就被維揚發現了,保羅聲淚俱下地求著維揚不要告訴大人,並且說自己只是想要學習魔藥,才開始釀酒的。見到他這麼可憐兮兮的樣子,維揚最終還是心軟了,沒有揭發這件事情。
    “離開綠野城的時候,你這些珍藏的美酒都給了我。我可是一直保存到了現在。都是陳釀了。”維揚看著瓶子中有些渾濁的淡黃色液體,眼中竟然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國王陛下言重了,這只是少年的玩意,根本算不得美酒。”保羅放下了酒瓶。他至今還踐行著家族的傳統,輕易是不會喝酒的。
    “你下次要是再私下里叫我國王陛下,我就砍掉你的頭。”維揚嚴肅地警告道,隨即兩人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維揚,把我留下來不是為了找我品酒吧。”保羅把酒瓶遞給了維揚。
    “你自己的酒,自己拿回去!”維揚擺了擺手,“我仔細考慮了一下,你的建議很中肯,但是要在御前會議中通過絕不可能。我們現在需要桑德蘭家族的支持,這件事情我交給你去辦,但是不要讓那幾個大家族的人察覺了。否則要是鬧起來,我也頭疼。”
    保羅點點頭,“我會盡快聯系桑德蘭家族的人,如果他們沒有被德拉肯家族或者斯諾家族收買的話。”
    保羅的話點出了第二個隱憂。
    維揚伸出手指在桌子上毫無節奏地敲打著。
    “我們加大籌碼……”維揚最後說道。
    保羅搖了搖頭,“是來自王室的籌碼,還是來自莫爾蒙家族的籌碼?”
    這是第三個隱憂。維揚稍微想一想便明白了,他作為王室,即將讓位于新王,誰會在意這樣的“王室”給出的承諾呢?而作為莫爾蒙家族,似乎根本無法和富裕又好戰的德拉肯家族相較。
    “不以我的名義,以你的名義。”維揚看著保羅說道,“以恩伯林家族的名義。你們有著最容易被人忽略,但卻是德拉肯家族和斯諾家族都無法比擬的優點,又是桑德蘭家族最缺少的東西。”
    “永遠享用不盡的美食。但這或許滿足不了桑德蘭家族的胃口。”保羅也伸出手指在地圖上挪動著,“碎土實在不適合耕種,瓦爾德半島干燥又寒冷,惡魔龍峰熾熱且遍布溝壑,桑德蘭家族一直以來最想要的,便是一塊適合耕種的土地。”
    “欲壑難填!”維揚嘆了一口氣。這句話也是桑德蘭家族的箴言,否則他們這幾百年來何以一直劫掠為生。
    “若是將恩伯林的一部分領土交給桑德蘭,他們一定會支持我們的。但是,我想我的族人都不會同意。”保羅面露難色,但很快抬起了頭,“但這是化解當前危機的唯一手段了。我會去斡旋,希望還能趕得上。”
    維揚伸出手拍了拍保羅的肩膀,雖未說話,眼中滿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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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先告辭了。”保羅說完便要離開。
    “酒!”維揚指了指桌上那大半瓶酒,“這可是陳釀啊。”
    ……
    維揚掀開了白布,躺在這塊冰冷的石板床上的人無疑便是他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御前首相保羅。他身上的髒水已經被下人們小心地擦干了,但是龍角下的絨毛還是濕漉漉的。一雙眼楮瞪得老大,即便失去了光彩,但維揚也能看出其中的驚訝、憤怒和不甘。
    “你說,一五一十地說。”維揚鐵青著臉。
    “是爛溝的一群髒小孩發現了保羅大人,說看見一個人浮在河里,和一堆各樣的垃圾混在一起。他們告訴了街上巡邏的衛兵,衛兵本以為是個醉漢,不想理事,但是看到保羅大人這身衣裳價值不菲,還是給撈了起來。誰知道,撈起來後,才發現,竟然,竟然是。”大學士亨俊掩著面,說不下去了。
    “好端端的,怎麼可能會失足。而且保羅是懂水性的。”維揚的聲音與往常一樣沉靜。
    “臣也是覺得有古怪。”亨俊皺著眉頭,雖然他臉上早已布滿皺紋,就算皺著眉頭也分辨不出來,“臣已經檢查過保羅大人的身體,並無任何新傷。倒是,我想著那河也經過王宮旁,興許保羅大人是在那里落水的,便著人去調查了。結果,他們在那里的河邊找到了這個酒瓶,有人說今天早晨保羅大人從御前會議出來之時,就拿著這瓶酒。”
    亨俊把酒瓶遞給了維揚。
    維揚接過瓶子,正是今天早上自己給保羅的那瓶酒。里面已經空了。
    “陛下如果靠近保羅大人的嘴,應該能聞到里面的酒氣。臣猜測,保羅大人是醉酒後不慎跌落河中,才導致了這一慘劇的。”
    “好了,出去吧。”
    “陛下?”
    “所有人都出去。”維揚的語氣夾雜著一絲憤怒。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立刻離開了。
    維揚捏緊了拳頭,一拳砸在了石床上,一拳接著一拳,直到自己的手指也沁出了血液。
    這不是意外,保羅不可能私下里喝酒,即便是這瓶酒,更不可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維揚盯著保羅的尸體——你是最聰明的人,你們恩伯林家族的人就是以智慧聞名,你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做了首相,我這個國王才能稍稍安心。你怎麼可能就這麼離開了,怎麼可能?
    告訴我,到底是誰?
    那個躲在御前會議中的敵人,到底是誰?
    還有誰可以信任。這個偌大的王城,所有人都可能成為自己的敵人,誰才是自己的朋友?
    你不是最聰明的嗎,你甘心就這麼被人算計嗎?喂,保羅,你的智慧都去哪里了?
    維揚看著保羅,眼楮都沒有眨一下。他感覺自己的眼角有一滴溫熱的液體在涌動,便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即便是在人後,他也不能流露出任何一絲痛苦和脆弱。這間屋子雖然四面都是厚厚的牆壁,但維揚仍感覺自己四周都站滿了人,充滿了一雙雙眼楮。
    還有保羅那雙睜大的眼楮。
    維揚伸出手,蓋在了保羅的眼楮上,為他合上眼瞼。他的手掌邊緣踫到了保羅的龍角,一絲異樣感如觸電般充斥了他的全身。
    有一樣東西,不見了。
    維揚抬起手,保羅的雙眼已經合上,但龍角下空空蕩蕩,那枚代表著恩伯林家族的銅制小花,不見了。
    維揚再次審視著這具尸體,最後他把目光聚焦在保羅緊閉的嘴巴上。
    要掰開尸體的嘴巴並不容易,維揚用盡力氣僅能將牙齒打開一條小縫。他伸出手指在保羅冰冷的嘴巴中試探,手指踫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
    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聰明的保羅。
    維揚把銅花從保羅的嘴里摳了出來。那根原本彎曲著的套在龍角上的銅絲花睫已經被拉直了。
    你想告訴我什麼,保羅?
    維揚看著這朵銅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解讀保羅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傳遞給他的信號。
    “大學士!”維揚把銅花收進了自己的口袋中,高聲喝道。
    亨俊推開了門,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陛下有何吩咐?”
    “找最好的驗尸官來,仔仔細細地檢查首相的尸身。另外,將首相因醉酒而不幸墜河身亡的消息傳給各個家族。你手里的渡鴉還夠用嗎?”
    “渡鴉來來往往,黑色的羽毛傳遞黑色的消息。陛下,目前的渡鴉還足夠將這件不幸的意外告知各大家族。”
    “去吧。”
    亨俊拖著學士袍慢慢離開了房間。
    維揚一直在這個房間待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就連王後派來的幾波請他共進晚餐的下人都被他打發走了。如今首相暴斃,必然讓各路鬼神更加肆無忌憚。沒有保羅在中間牽線,如今也很難再拉攏桑德蘭家族。這麼看來,動手的人必然是為了破壞他們拉攏桑德蘭家族的計劃。
    因此,幕後謀劃的人仍然是斯諾家族或者德拉肯家族的人嗎?
    他們拿走了自己的真龍之氣,又砍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如今的自己,竟然只能蜷縮在這座王城之中。唯一能夠依靠的,便是王後背後的阿瑞德家族了。可是,這個家族又真的值得信賴嗎?維揚聯想到早餐時,王後處處表露要把孩子們帶回去的想法。雖然他不確定阿瑞德家族在謀劃些什麼,但現在看來王城也不再安全,或許真的讓孩子們離開這里才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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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保羅還在的話,便能幫我分析利弊。”維揚自言自語道。
    “陛下!”一個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
    他猛地抬頭,看到了一張女人的面孔。是情報大臣瑪麗娜。白天里的她渾身散發著濃郁的脂粉味,如今卻只浸泡著皂角的味道,身上也是宮廷女僕的裝扮。但最讓維揚震驚的是,門外的金龍衛士竟然一個都沒察覺到她已經進入了房間里。
    可如果這個女人是來刺殺自己的話,並不需要特地出聲驚擾自己。她一定是有什麼要事,還必須避開所有眼線才能告訴自己。
    “說。”維揚面不改色地說道。
    瑪麗娜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根煙卷般的紙,維揚一看便知道這是用渡鴉傳遞的信件。他打開一看,里面似乎是保羅發給愛德華•恩伯林的信︰“受國王維揚•莫爾蒙之命,將恩伯林東側沃土交予桑德蘭家族,以換取其與莫爾蒙家族的合作,共同護衛國王在王位交接中平安。請速速安排。首相保羅•恩伯林敬上。”
    字跡確實是保羅的字跡。
    但這個內容,絕不可能是保羅寫的內容。這封信件要是真的落入愛德華•恩伯林的手中,那麼恩伯林家族和莫爾蒙家族的友誼必然到此為止了。
    “都攔下來了嗎?”維揚問道。
    “如果只有這一封信的話,那已經攔下來了。”
    “你怎麼看?”
    “這封信先出,緊接著首相暴斃,人人皆傳首相大人是喝了御賜美酒後身亡的。陛下,您說會發生什麼事情?”瑪麗娜輕輕一笑。
    “斯諾和德拉肯……”維揚已經知道最壞的結果了,他現在迫切需要一點好消息。
    但瑪麗娜沒有給他帶來他期待的好消息,“還需要時間和耐心,陛下。情報不會像河里的水一樣嘩嘩的往外流。您現在是身處一片沙漠之中。您得知道在哪塊地上鑽井,才能讓那些陰暗的地下水大白于天下。”
    瑪麗娜總愛用各種比喻和隱喻,這一點一直也讓維揚非常的頭疼。但是情報大臣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的,沒有掌握四通八達的“地下水網”,便只能活活渴死在沙漠。
    但這個女人的話又真的值得信任嗎?
    見到維揚稍縱即逝的落寞之色,瑪麗娜拿出了第二張紙,這張紙破舊泛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維揚打開一看,竟然是王城的建築圖紙。
    “這是?”但維揚不知道這個圖紙有何作用。
    “溫暖的泉水通過牆壁後的通道給整個王宮帶來春意。但是,陛下不覺得這些通道過于寬大了嗎?”瑪麗娜輕聲說道。
    維揚立刻懂了,這些通道在必要的時候,便是逃生的命脈!
    瑪麗娜恐怕也是利用這些通道悄然來到這里。可是,她這個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自己,究竟想做什麼。“你聞到了什麼味道了,是嗎?”
    “和天上的彗星一般的血腥味,陛下。”瑪麗娜頗為鄭重地說道,“但這股血腥味或許是從這些溫暖的通道中散發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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