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的盡頭,是坑坑窪窪的土路。
    車輪壓過大大小小的坑,整個車身都在哆嗦,像是得了帕金森。
    “狗日的天才導航,這是要把我往護城河里帶啊。”
    李凡單手抓著方向盤,另一只手在副駕上摸索著,想找包煙。
    車窗外,高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綠油油的,在太陽底下蔫頭耷腦。
    空氣里飄著一股子土腥味,混雜著某種肥料的特殊氣味。
    剛拐進一個掛著“徐集村”牌子的路口,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就沖進了耳朵。
    “小王八羔子!你給老子站住!”
    李凡一腳油門,車子往前竄了竄,他伸長脖子往外看。
    好家伙。
    一個頭發花白,但身子骨硬朗得不像話的老頭,手里掄著一把竹制大掃帚,正追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滿街狂奔。
    老頭臉膛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
    他手里的掃帚虎虎生風,好幾次都擦著前面那年輕人的屁股掃過去。
    “老東西你瘋了!這麼多人看著呢!”
    前面的年輕人一邊跑,一邊回頭喊,跑得領口都歪了,上氣不接下氣。
    “老子今天不打斷你的腿,老子就跟你姓!”
    老頭又是一聲爆喝,腳下速度又快了幾分。
    李凡看得眼角直抽抽。
    好家伙,這是在上演什麼真人版動作大片?
    這村里的民風這麼剽悍的嗎?
    村里的土路上,幾個閑坐聊天的村民對此視若無睹,嗑瓜子的繼續嗑瓜子,擇菜的繼續擇菜,還有一個大媽甚至對著老頭喊了一句。
    “老徐頭,加把勁兒啊!快追上了!”
    “你這腿腳不行啊,想當年你追咱村大黃狗的時候可比這快多了!”
    老頭听了這話,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吼聲更大了。
    “看我今天不清理門戶!”
    年輕人眼看體力不支,猛地一個急剎車,在原地停住,轉身面對沖過來的老頭。
    老頭以為他要束手就擒,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
    就在掃帚即將落在年輕人腿上的一剎那。
    年輕人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
    “爸!別追了!我媽在家呢!”
    李凡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
    這他娘的是什麼操作?
    新型盡孝?
    用親媽當免死金牌?
    好一招圍魏救趙,釜底抽薪!
    那個年輕人喊完那句話,頭也不回,轉身就往村外沖,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分拖泥帶水,眨眼間就消失在了路口。
    只留下原地石化的老爹,和一群風中凌亂的吃瓜群眾。
    李凡坐在車里,半天沒緩過神來。
    他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片場,誤入了一個什麼神經病村。
    他用力晃了晃腦袋,試圖把剛才那荒誕的畫面甩出去。
    正事要緊。
    他掏出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地址︰
    村西頭,第三家,紅磚平房,院里有蔥有蒜。
    李凡發動汽車,慢悠悠地往村西開去。
    很快,他找到了目標。
    一棟樸素的紅磚平房,院牆不高,能看見里面一小片綠油油的菜地,長勢喜人。
    門口用鐵鏈拴著一只中華田園犬,看見李凡的破車開過來,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又趴了回去,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
    李凡熄火下車,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朱紅色的鐵門前。
    “咚咚咚。”
    他敲了敲門。
    門軸發出“吱呀”一聲,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腦袋從門後探了出來。
    “城里娃,找哪個?”
    老太太開口了,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李凡擠出一個自認為和善的笑容。
    “阿姨你好,我找徐勤奮師傅。我是來跟他學種地的。”
    老太太听到“學種地”三個字,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看李凡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
    “學種地?”
    “你腦子讓驢踢了還是讓門給夾了?瞧你這細皮嫩肉白白淨淨的樣,你下過地沒?你知道地里頭是啥不?是土!是糞!是蟲子!一天到晚彎著腰,累得跟狗一樣,一年到頭掙不了你城里一個月的錢!趕緊回你的城里吹空調喝咖啡去!別在這兒礙眼!”
    老太太一通輸出,根本不給李凡插話的機會。
    說完,她“砰”地一聲就要把門關上。
    李凡人都傻了。
    這歡迎儀式,還真是別具一格。
    就在門即將合上的瞬間。
    “讓開讓開!”
    一個暴躁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剛才那個追著兒子滿街跑的老頭,此刻正扛著那一把掃帚,滿臉怒氣地走了過來。
    他看見李凡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在自家門口,又看到自家老婆子跟他拉扯,沒消下去的火氣“蹭”地一下又竄了上來。
    他把對兒子的怒火,完美地轉移到了李凡身上。
    “滾!”
    徐勤奮一聲爆喝,沖過來揚起手里的掃帚,那架勢,是要把李凡當成他那個“孝順”兒子,就地正法。
    “你個老東西發什麼神經!”
    老太太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徐勤奮的胳膊。
    “這娃不是咱村的!他是從城里來,找你拜師學種地的!”
    嗯?
    種地?
    徐勤奮的動作,再一次凝固了。
    揚起的掃帚,再一次停在了半空中。
    他臉上的怒火,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熄滅了。
    先是震驚。
    然後是難以置信。
    最後,一種狂野的喜悅從他眼底噴涌而出,瞬間佔領了他整張臉。
    “ 當!”
    掃帚掉在了地上。
    徐勤奮也顧不上去撿,三步並作兩步沖到李凡面前。
    他一把抓住李凡的手,那雙粗糙的大手像是鐵鉗一樣,力氣大得嚇人。
    李凡感覺自己的手骨都在呻吟。
    “娃!”
    徐勤奮的聲音都在抖,眼楮里射出的光芒,比探照燈還亮。
    “你說的,是真的?你真是來學種地的?”
    李凡被他這三百六十度的態度大轉彎給整懵了,只能下意識地點點頭。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徐勤奮激動得原地跺腳,抓著李凡的手搖個不停。
    “老婆子!快!別愣著了!去!把籠里那只最大的蘆花公雞抓出來!今天,今天咱爺倆必須得喝幾杯!”
    他熱情得讓李凡有點害怕,硬是拖著李凡往院子里拽。
    李凡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連忙開口穩住自己。
    “徐師傅,您先別激動,我叫李凡。”
    他頓了頓,想起了師兄的囑托,接著說。
    “我這次來,除了想跟您學手藝,還受了一位朋友的囑托。”
    “我想找一個叫‘汪舟’的人。”
    話音落下。
    徐勤奮臉上那狂喜的、熱情的、燦爛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僵住。
    他抓著李凡的手,力道在不知不覺中收緊,捏得李凡生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