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秒還熱情似火,恨不得當場跟李凡拜把子的徐勤奮,臉上的笑容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從嘴角開始,一寸寸凝固,最後徹底熄滅。
    “雞……不殺了。”
    徐勤奮松開李凡,轉身從牆根下勾起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胡亂搭在肩上。
    “你跟我來。”
    “那小子在村東頭的診所里躺著。”
    徐勤奮沒回頭,丟下這句話,自顧自地朝大門走去,腳步又快又沉。
    “我一個人抬不動他。”
    李凡心頭一跳。
    抬?
    這個字用得,讓他心里冒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徐勤奮的老婆追到門口,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被徐勤奮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煩躁,有悲涼,還有一股子壓不住的火。
    李凡沒再多問,跟在徐勤奮身後走出了院子。
    通往村東頭的是一條土路,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夏日的蟬鳴在耳邊聒噪不休,可走在徐勤奮身邊的三尺範圍內,空氣都像是被凍住了。
    壓抑。
    極致的壓抑。
    李凡跟在他身後,能清楚地看見他緊緊攥著的拳頭,手背上虯龍般的青筋一根根賁張起來。
    走了大概五六分鐘,李凡終于受不了這要命的沉默。
    “徐師傅。”
    他開口。
    “汪舟他……到底怎麼了?”
    走在前面的徐勤奮,腳步頓了一下,但沒有停。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煙,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卻半天沒點著。
    “那娃子剛來的時候,我也以為他腦子有病。”
    徐勤奮終于開口了,聲音沙啞。
    “城里來的大學生,還是農業大學的高材生,畢業了不去寫字樓,不去實驗室,跑我們這鳥不拉屎的村里來,說要學種地。你說,這不是有病是什麼?”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比哭還難听。
    “現在讀農大的,有幾個還認識五谷?畢業了,人家都削尖了腦袋往科研單位、大公司里鑽,研究什麼基因,搞什麼無土栽培,一個個都成了體面人。”
    “光著膀子下地,跟泥巴糞便打交道?那在他們眼里,是傻子才干的活。”
    “汪舟是第一個,也是我這輩子見的唯一一個,一門心思真要學怎麼使鋤頭,怎麼看天吃飯的讀書人。”
    徐勤奮似乎陷入了回憶,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有點收不住了。
    “起初,我就是應付他。城里娃嘛,三分鐘熱度,曬兩天太陽,被蚊子咬幾個包,自己就哭著喊著要回家找媽了。”
    “結果呢?”
    徐勤奮狠狠吸了一口沒點燃的煙,又煩躁地吐掉。
    “第一個月,他那雙手,就沒一塊好皮。不是水泡,是血泡,磨破了,第二天又長出來,再磨破,跟倆爛番茄似的。我老婆子看著都心疼,勸他歇歇,他不听,晚上疼得睡不著,就拿針把血水挑出來,第二天咬著牙繼續下地。”
    “他娘的,一聲都沒吭過。”
    “接下來的兩年,那小子就跟在我們村安了家一樣,一次都沒回去過,連過年都是在田埂上過的。年三十晚上,家家戶戶放炮吃餃子,他一個人蹲在大棚里,守著他那些寶貝苗子。”
    “夏天,毒日頭能把地烤出油來,他在地里。冬天,大雪能埋到膝蓋,他還在地里。”
    徐勤奮說到這,突然停下腳步,朝著路邊的楊樹狠狠啐了一口。
    “他娘的,那不是喜歡種地,那是把自己當成一棵莊稼,種進了這片地里!”
    “他對這片土地的那個痴迷勁兒,比我這個刨了一輩子土的老家伙還深!有時候我半夜起來上茅房,都能看見他打著手電筒,在田里轉悠,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的還以為撞鬼了!”
    “我問他在干啥,你猜他說啥?”
    徐勤奮轉頭看著李凡,眼楮里布滿了血絲。
    “他說他在听莊稼喝水的聲音。你說,這是不是個瘋子!”
    李凡沒有說話,他能想象那個畫面,一個年輕人,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俯身貼在泥土上,聆听生命拔節的聲響。
    那不是瘋,那是一種極致的熱愛。
    “多好的一個後生啊……”
    徐勤奮的聲音低了下去,腳步也慢了,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惋惜。
    “手腳麻利,腦子還好用,我這點莊稼活,他看一遍就會,有時候還能舉一反三,想出些我都沒想過的巧辦法。村里誰家地里長了蟲,出了毛病,他過去看一眼,比老獸醫還準。”
    “要是沒出那檔子事,他現在,肯定是我們這十里八鄉最牛的莊稼把式。什麼農業專家,都得靠邊站!”
    “出了什麼事?”
    李凡追問,心里的不安愈發濃烈。
    徐勤奮搖了搖頭,攥緊了拳頭,骨節捏得發白。
    “還能是什麼事?那娃子心眼太實,一根腸子通到底,嘴巴又直得像根鋼筋,看不慣一些髒事,說了幾句不該說的。”
    李凡皺起眉頭︰
    “是村里人排擠他?還是起了什麼口角?”
    “村里人?”
    徐勤奮冷笑一聲,那笑意里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村里人再渾,打架再狠,也知道什麼叫禍不及家人,什麼叫不能斷人活路。我們這兒的人,再混賬,也講個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下那種死手的,從來都是外面來的畜生。”
    徐勤奮的語氣變得冰冷刺骨。
    “他們嫌他礙事,嫌他多嘴。”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一處掛著“仁心診所”牌子的小院門口。
    白牆灰瓦,院子里種著幾株草藥,看起來很清靜。
    可這“仁心”兩個字,此刻在李凡眼中,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諷刺。
    徐勤奮停下腳步,沒有立刻進去,只是死死地盯著診所的門,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像是在壓抑著一頭即將出籠的野獸。
    他喉結滾動,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那些畜生,不只是跟他吵吵。”
    徐勤奮猛地轉過頭,一雙渾濁卻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李凡。
    他一字一頓說道。
    “他們當著我的面,把汪舟的兩條腿……”
    “活生生,給打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