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激,但這份感激,對鄭建國來說,卻比任何指責都更沉重。
“謝謝您,鄭科長。大家伙兒現在就指望著您這邊能給點消息了,哪怕是……哪怕是知道還在辦,心里也能踏實點。”
掛斷電話,辦公室里只剩下電腦主機輕微的嗡鳴聲。夕陽的余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身後的文件櫃上。鄭建國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楮,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八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氣由燥熱的盛夏轉入了涼爽的金秋,辦公室中央空調的冷風調低了幾個檔位,女同事們披上了針織的薄外套。局里的工作依舊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模樣,像一台精密但缺少溫度的機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鄭建國也深深地嵌在這台機器里,成了一個標準的齒輪。
上午,他會批閱堆積如山的規劃審批文件。那些印著紅色抬頭的a4紙,帶著打印機墨粉的獨特氣味,從他手中流過。他用簽字筆在“擬同意”的方框里打上勾,簽下自己的名字,筆跡工整,力道均勻。其中,那份名為“天譽華庭”的新項目規劃許可申請,就夾在一堆文件中,宏遠集團那幾個燙金大字,像一根微小的針,總會輕輕刺一下他的眼球。
下午,他可能要撰寫季度工作總結,或是某個重點項目的推進情況匯報。電腦屏幕上,光標在一行行標準的宋體字間閃爍,鍵盤的敲擊聲清脆而有節奏。他熟練地運用著那些官方的、四平八穩的詞匯——“穩步推進”、“成效顯著”、“尚存挑戰”,將工作包裝得無懈可擊。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當敲下“切實保障群眾利益”這幾個字時,心里是何等的諷刺與沉重。
每周一的例會,每周三的業務學習會,他都準時參加。李科長在上面講話,聲音溫和而催眠,他和其他同事一樣,低頭在筆記本上認真記錄著,偶爾抬起頭,投去專注而認同的目光。茶杯里飄出的裊裊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沒人能看清他平靜表面下的波瀾。
他甚至會和同事們一起在食堂排隊打飯,討論著昨晚的球賽,或是新上映的電影,在飯桌上對某個不痛不癢的社會新聞發表幾句“高見”。他按部就班地八點半上班,六點下班,像這座城市里千千萬萬個普通的上班族一樣,融入黃昏擁擠的車流,消失在萬家燈火之中。
然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表象。
那份關于工人的責任,像一個無法關閉的後台程序,在他腦海深處持續運行著,悄無聲息地消耗著他的心神。有時,在簽署一份無關的文件時,他的筆尖會突然頓住,腦海里閃過的,是老張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和充滿期盼的眼神。有時,在會議的間隙,窗外一聲尖銳的鳴笛,會讓他瞬間走神,仿佛听到了工人們初次來訪時那嘈雜而憤怒的喧嘩。
他心里始終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帶著稜角的石頭。這塊石頭讓他無法像同事那樣,為一次成功的項目審批而由衷高興,也無法在下班後徹底放松地投入到家庭的溫馨中去。它是一種持續的、低度的焦慮,一種懸而未決的牽掛。
那天是周五,他難得沒有加班,開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廣播里正放著舒緩的輕音樂,晚霞將天空染成了絢爛的橘紅色。車流在經過一個路口時變得緩慢起來,他無意識地轉頭望向窗外,心猛地一沉。
他正路過城南那個舊城改造片區的邊緣。
曾經熟悉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低矮民居和街邊小店,如今已變成了一片廣闊而蕭瑟的廢墟。推土機巨大的履帶印深深地刻在泥土里,像大地丑陋的傷疤。大部分建築已經被夷為平地,只剩下一些最頑固的殘垣斷壁,在夕陽的斜暉中拖著長長的、嶙峋的影子,像一個個不肯屈服的佝僂老人。
幾根扭曲的鋼筋,從混凝土的碎塊中掙扎著伸出來,直指蒼穹,像一副骨架的肋骨。一面孤零零的牆壁上,當初刷寫的“告別舊時代,迎接新生活”的紅色標語,經過風吹日曬,已經斑駁褪色,那鮮紅的“新生活”三個字,在一片破敗中顯得格外刺眼,充滿了無情的嘲諷。
沒有了人聲,沒有了炊煙,只有風穿過空洞的窗框時發出的“嗚嗚”聲,像這片土地無聲的嗚咽。
鄭建國下意識地把車速放得更慢,幾乎是滑行著經過這片廢墟。車窗開著,一股混雜著塵土、腐木和潮濕氣息的冰冷空氣灌了進來,讓他打了個寒噤。
這一刻,那些抽象的報告、冰冷的文件、敷衍的短信,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工人具體而鮮活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他們曾經在這里的生活,听到過這里的歡聲笑語。而如今,家園已毀,城諾卻懸在空中,他們就像是被連根拔起、卻找不到土地栽植的野草。
他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方向盤,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心中那塊原本只是沉甸甸的石頭,此刻仿佛被這片廢墟賦予了生命,開始在他胸膛里翻滾、沖撞,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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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決絕地在他腦海中炸響。
他不能再滿足于這種不痛不癢的短信“騷擾”,不能再被動地等待王經理那毫無誠意的回復。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找到一個新的突破口,給宏遠集團施加一點真正的、能讓他們感到痛的壓力。
周二的下午,辦公室里格外安靜,只有鍵盤的敲擊聲和打印機偶爾工作時的嗡嗡聲。
鄭建國正埋首于一份關于“優化城市空間布局,提升人居環境品質”的半年總結材料。
他鼻梁上架著眼鏡,眉頭微鎖,正斟酌著字句,試圖將那些平淡無奇的工作,用華麗而精準的辭藻包裝得“成果斐然”。
這是一個他早已駕輕就熟的文字游戲,卻也是他此刻內心煩躁的根源。每一個敲下的字,都像在提醒他,自己正沉浸在這種虛浮的文書工作中,而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還在現實的泥潭里掙扎。
就在這時,桌上的手機突然發出一陣尖銳而急促的震動聲,打破了這一室的沉寂。
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老張”。
鄭建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喜悅,而是一股下意識的緊張。這個電話,在這個時間點打來,通常意味著麻煩。是工人們的耐心終于耗盡,準備采取行動了?還是又出了什麼新的變故?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準備,去接听一個充滿抱怨、質問甚至是絕望的電話。
他深吸一口氣,用手指在屏幕上一劃,將手機貼到耳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靜而沉穩“喂,老張?”
“鄭……鄭科長!是我!老張!”
電話那頭的聲音,和他預想的截然不同。那不是抱怨,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一種被巨大驚喜沖擊到幾乎有些語無倫次的狂喜。老張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甚至帶著點破音,背景里還夾雜著幾個人同樣興奮的、亂糟糟的叫喊聲,像是一鍋瞬間被煮沸的開水。
鄭建國愣住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老張?你慢慢說,出什麼事了?”
“錢!鄭科長!錢到賬了!!”老張幾乎是吼出來的,那份喜悅穿透了听筒,帶著滾燙的溫度,狠狠地撞擊著鄭建國的耳膜。“就在剛才!宏遠集團打的第一批補償款,開始陸續到我們賬上了!小李!還有老孫!他們幾個都收到銀行短信了!叮咚一聲!後面好長一串零!”
“真的?!”鄭建國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動作之大,帶得椅子向後滑出半米,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他原本緊繃的神經像是瞬間被一股暖流沖開,所有的疲憊、焦慮和壓抑,在這一刻被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欣慰所取代。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髒“怦怦”的劇烈跳動聲。
“千真萬確!我親眼看到的!”老張在那邊激動地補充著細節,“小李那小子,看到短信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盯著手機看了半天,還掐自己大腿,問是不是做夢!老孫那個老煙槍,拿著手機手抖得跟篩糠似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說他媳婦的住院費這下有著落了!大家伙兒都快瘋了!都讓我趕緊給您打電話!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您!”
鄭建國握著手機,說不出話來。他能想象出那個畫面一群飽經風霜的漢子,圍著一部小小的手機屏幕,為了一條簡單的銀行短信而歡呼雀躍,甚至喜極而泣。那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那是孩子的學費,是老人的藥費,是一個家庭重新燃起的希望。
他這麼多天和王經理的周旋,那些看似無用的短信,那些在廢墟前的失落與決心,那些安慰老張時自己都覺得無力的承諾……在這一刻,仿佛全部凝聚成了那“叮咚”一聲的清脆回響。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意義。
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成就感包裹住了他。這種感覺,比寫出一篇得到領導高度贊揚的報告,比完成一個a級規劃項目,要來得真實、厚重一萬倍。
“鄭科長……謝謝!真的,太謝謝您了!”老張的聲音里帶上了濃重的鼻音,顯然是激動得快哭了,“我們都知道,要不是您一直惦記著這事兒,一直幫我們催著,宏遠那幫人不可能這麼快吐口!我們……我們都不知道該說啥好了……”
他嘴里笨拙地重復著“謝謝”,那一刻,這個詞匯仿佛承載了他和所有工友們最真摯、最樸素的全部情感。
電話那頭,老張還在用最樸素、也最真摯的語言反復表達著感謝,那一聲聲“鄭科長”,像帶著溫度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鄭建國的心上。
他听著,喉嚨有些發緊,但臉上卻露出了這段時間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輕松的微笑。那塊懸在他心口好幾個月的、稜角分明的頑石,在老張那句“錢到賬了”的吶喊中,轟然碎裂,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最沉重的那一大半,總算是穩穩地落了地,讓他得以喘上一口長氣。
他對著電話,聲音依然保持著作為公職人員的平和與穩重,像一位經驗豐富的船長,在風暴過後安撫著驚魂未定的船員“收到了就好,收到了就好,我這心里也踏實了。老張,你跟大伙兒說一下,先別光顧著高興,都仔細核對一下銀行發來的短信,看看數額對不對得上。另外,這只是補償款,後續安置房的事情,一有消息,我還會再及時跟你們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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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有條不紊,清晰冷靜,仿佛剛才那個激動到站起來的人不是他。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表現出鎮定,給工人們一個“一切盡在掌握”的信號,讓他們徹底安心。
“哎!哎!我都記下了!鄭科長您想得周到!我們都听您的!”老張在那邊連聲應著。
又叮囑了幾句後,鄭建國才掛斷了電話。
“啪嗒”一聲輕響,通話結束。辦公室瞬間恢復了之前的寂靜,但鄭建國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剛才因他突然起立而投來幾道好奇目光的同事,見他坐下,又各自埋頭于工作中。沒人知道,就在剛才那短短幾分鐘的通話里,一個困擾了他數月的難題,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
他沒有立刻坐直身體,而是將整個後背都深深地、重重地靠進了那張已經有些陳舊的辦公椅里。椅子因為承受了突來的重量,發出一聲滿足的“吱呀”輕響。他仰起頭,閉上眼楮,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一口氣,悠長而深遠,仿佛不僅僅是吐出了肺里的濁氣,更是將這段時間以來積壓在胸中的所有煩悶、焦慮、無力感,以及面對宏遠集團時的那種挫敗感,統統都一並吐了出去。
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徹底松弛下來。
他感覺這段時間的奔波和惦記,總算沒有白費。
那些被王經理用“正在走流程”敷衍過去的微信,那些在深夜里輾轉反側、思考如何再次施壓的時刻,那些在電話里既要給予老張希望、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滿的斟酌……一幕幕,如同電影快放般在腦海中閃過。
它們不再是壓力的源泉,而是變成了此刻這份巨大成就感的堅實注腳。
他甚至覺得,那些看似不痛不癢、石沉大海的催促,就像是愚公移山,每一次的敲擊都微不足道,但當次數積累到一定程度,終究還是撼動了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大山。
這是一種笨拙的堅持,卻也是他作為一名基層干部,在現有規則框架內,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
當然,鄭建國在體制內工作多年,他深知,和宏遠集團這種“老油條”的博弈,遠未到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他幾乎能預見到,後面安置房的事情,將會是一場更為漫長、更為復雜的拉鋸戰。補償款畢竟是現金,白紙黑字,相對直接;而安置房卻牽扯到選址、戶型、施工、分配……每一個環節都是一個新的戰場,王經理那樣的老狐狸,有的是辦法在里面設下絆子,拖延、扯皮。
然而,即便前路依舊荊棘叢生,但至少此刻,第一步的勝利是實實在在的。就像在漆黑的隧道里跋涉了許久的人,終于在前方看到了第一縷光。這縷光或許還很微弱,離出口也還有很長的距離,但它足以驅散最深沉的黑暗,給人以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希望。至少,工人們最燃眉的急,解了。
他沉浸在這種復雜的思緒中,下意識地端起了桌上的搪瓷杯子。杯子里的茶水早已泡得沒了顏色,是他上午倒的,現在只剩下溫吞的涼意。他仰頭喝了一大口。
那口水確實有些涼了,但滑入喉嚨時,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冽的慰藉。它像一股甘泉,澆熄了連日來心頭的那股燥火,從食道一路舒爽到胃里。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渴”了這麼久——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一種對結果、對正義、對一個明確答復的渴望。此刻,這口涼水,仿佛就是對這份渴望最及時的回應,讓他緊繃了許久的神經,徹底松弛了下來。
他將杯子輕輕放回桌面,目光重新落回電腦屏幕上那份還沒寫完的總結材料。屏幕幽藍的光映在他的鏡片上,那些熟悉的、刻板的宋體字,此刻看起來似乎也不那麼面目可憎了。他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打字而有些僵硬的手指,指關節發出一連串細微的“ 噠”聲。
就在剛才,他曾覺得這份工作充滿了虛無感,敲下的每一個字都飄浮在空中,沒有分量。而現在,他忽然覺得,正是這份看似枯燥的工作,給了他一個平台,一個身份,一個能夠與宏遠集團周旋的支點。正是因為他坐在這里,是“鄭科長”,他的催促才不僅僅是一個普通市民的抱怨,而是一種帶著公權力的監督。這份工作的意義,似乎在這一刻,變得具體而實在起來。
他把手放回鍵盤上,準備繼續工作。
無意間一瞥,他看到了窗外。不知何時,天色已經陰沉了下來。厚重的、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城市的天際線,像是打翻了的墨汁,在天空中緩慢地浸染開來。風也起來了,吹得窗外那幾棵高大的梧桐樹的枝葉“嘩嘩”作響,一場秋雨看來是在所難免。
辦公室里,坐在他對面的小李正皺著眉,小聲抱怨著這鬼天氣,說自己出門沒帶傘。
然而,鄭建國看著這片沉郁的景象,心里卻沒有絲毫的壓抑。恰恰相反,他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那陰沉的天色,反而襯得他內心的那片晴空愈發明朗。就好像他身體里的小氣候,與外界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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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償款到賬的消息,像一劑強效鎮定劑,讓他得以從那種緊繃的、時刻準備應戰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但他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僅僅是宏遠集團為了平息事態、避免麻煩擴大化而拋出的第一顆糖,一場艱苦的戰役,其實才剛剛打響了上半場。安置房這塊最難啃的硬骨頭,還紋絲不動地擺在那里。工人們拿到了錢,解了燃眉之急,但只要一天沒有住進屬于自己的房子,他們的心就依然懸在半空,像秋風里無處落腳的葉子。
他依然像往常一樣,天一亮就來單位,泡好一杯茶,然後開始處理一天的工作。批閱文件,回復郵件,協調部門間的瑣事。一切看上去和之前沒有任何不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在的節奏已經悄然改變。
最顯著的變化,是他與那部手機的關系。
在此之前,他的手機就像一個戰場前線的雷達,被他放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屏幕永遠朝上。每隔幾分鐘,他的視線就會不受控制地飄過去,哪怕屏幕是暗的,他也會下意識地拿起來,解鎖,劃開那個綠色的微信圖標,看看王經理的頭像下是否出現了新的紅點,或者老張是否又發來了焦急的詢問。每一次手機的震動,無論是廣告推送還是垃圾短信,都會讓他的心髒猛地一跳。那種草木皆兵的焦慮,已經成了他身體的本能。
而現在,他開始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角的一摞文件旁。它從一個牽動他所有神經的“警報器”,重新回歸了一部普通通訊工具的本分。他不再需要那種神經質的、頻繁的確認。內心深處,他為自己和這件事定下了一個新的節奏急不得。
他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拼的不再是“催促”的頻率,而是“流程”的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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