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一,例行的晨會開完,各個科室又開始了新一周的忙碌循環。鄭建國回到座位上,心里卻始終被那份沉甸甸的檔案和工人們的期盼壓著。他知道,想撬動宏遠集團這塊頑石,光靠他自己單槍匹馬地“公事公辦”還不夠,必須得到領導層面的默許,哪怕只是一句不痛不癢的表態,也能讓他的行動在程序上站得更穩。
他看似在處理手頭的文件,眼角的余光卻一直留意著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科長辦公室的門。
李科長的辦公室,像他本人一樣,自成一個氣場平和的結界。門是厚重的實木門,隔音效果極好,門上掛著一塊寫著“規劃一科”的黃銅牌子,被擦拭得 亮。鄭建國知道,李科長每天九點到九點半是固定的“文件時間”,雷打不動;九點半到十點是“電話時間”,處理一些需要上傳下達的瑣事。只有十點以後,那扇門才有可能為臨時的匯報敞開一條縫。
他耐心地等著,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等待獵物進入最佳射程。十點零五分,他看到李科長的秘書端著空了的茶杯從里面走出來,又端著續滿了熱水的杯子走進去,門開合的瞬間,他瞥見李科長正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翻看著一份報紙。
就是現在。
鄭建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皺的襯衫衣領,拿起那個記錄著協調會內容的筆記本,不疾不徐地朝科長辦公室走去。
“咚咚咚。”他敲了三下門,力度適中,既不顯得急躁,也不至于微弱到被忽略。
“請進。”里面傳來李科長溫和的聲音。
鄭建國推門進去,一股混合著陳年書墨香、淡淡檀香和紅棗枸杞茶甜香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李科長的辦公室一如既往地整潔,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擦得能映出人影,桌角擺著一盆造型奇特的文竹,青翠欲滴。牆上那幅“寧靜致遠”的書法,筆鋒圓潤,藏而不露,正如其主。
李科長抬起頭,看到是鄭建國,臉上立刻掛起了那副招牌式的、笑呵呵的表情,他放下報紙,指了指對面的客座沙發“哦?是建國啊,坐,坐下說。”
鄭建國沒有坐到那張會讓人陷入慵懶的沙發里,而是拉過辦公桌前那張更顯正式的硬背椅,隔著桌子,與李科長保持著一個匯報工作的標準距離。“科長,有點事想跟您匯報一下。”
李科長“嗯”了一聲,端起桌上那個飄著紅棗的白瓷保溫杯,慢悠悠地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小口,然後才不緊不慢地抬眼看他,眼神透過厚厚的鏡片,顯得溫和而通透“說吧,什麼事?”
鄭建國的心里快速地過了一遍措辭,他知道,跟李科長這樣的人說話,必須直奔主題,但又不能情緒化。任何帶有個人感情色彩的抱怨,都只會被對方當成“不成熟”的表現,從而讓事情的嚴重性大打折扣。
“是關于上周五,宏遠集團城南拆遷項目補償款的那個事。”他開口,聲音平穩,語速不快,“那天,有幾個工人代表來我們局里反映情況,情緒比較激動。我出面協調了一下,當天就組織他們和宏遠集團的王經理,在我們這兒開了個協調會。”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李科長的反應。對方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鄭建國便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用一種近乎于第三方陳述的客觀口吻,詳細地匯報了一遍。他講了開發商前期的口頭承諾與最終公告之間的巨大差異,講了工人們的憤怒和訴求,也講了協調會上自己如何依據政策文件進行解釋和斡旋。他刻意隱去了自己內心的憤怒和對開發商的鄙夷,只是就事論事地陳述著事實。
“……最後,經過兩個多小時的溝通,宏遠那邊口頭答應,會在安置房分配和過渡費發放上,給予有特殊困難的家庭一些人性化的優先照顧。工人們的情緒算是暫時穩住了。”
匯報到這里,他話鋒一轉,點出了問題的關鍵“但是,科長,現在的問題是,這件事卡住了。協調會開完到現在,宏遠那邊就再沒有任何動靜。我昨天給他們王經理打過電話,對方還是用‘正在走流程’來搪塞。工人們那邊等得心急如焚,我擔心時間拖久了,矛盾會再次激化。”
他說完,便不再言語,靜靜地等待著李科長的反應。他知道,自己已經把問題清晰地擺在了桌面上事情我處理了,結果我匯報了,但現在我遇到了障礙,需要來自上級的指示。
李科長听完,沒有立刻說話。他放下茶杯,身體向後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雙手十指交叉,輕輕搭在自己微凸的肚子上。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鄭建國,落在了牆上那幅“寧靜致遠”的書法上,陷入了沉吟。辦公室里一時間只剩下牆上掛鐘秒針“嗒、嗒”的走動聲,每一秒都像是在考驗著鄭建國的耐心。
鄭建國的心里有些打鼓。他摸不準李科長在想什麼。是覺得他多管閑事,還是在權衡這件事的利弊?他甚至做好了被對方用一套“太極推手”把事情擋回來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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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足足有半分鐘,李科長才緩緩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鄭建國。他臉上的笑容依舊,但眼神里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嗯……建國啊,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好嘛,有理有節。”他先是給予了肯定,這句開場白幾乎是所有領導的標配,“面對群眾的激動情緒,能穩住場面,主動協調,這是我們作為干部應有的擔當。”
鄭建國只是微微點頭,沒有接話。他知道,重點在後面。
果然,李科長話鋒一轉“不過呢,這件事的本質,我們還是要看清楚。從我們局里的程序上來看,公告的發布是合規合法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這一點,你在協調會上跟工人們解釋得很到位,也守住了我們的底線。”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又抿了一口,似乎是在潤滑接下來的話語。
“所以,現在的主要問題,還是出在企業那邊。”他下了定義,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企業在前期工作中,為了追求效率,采取了一些不恰當的溝通方式,留下了隱患。現在出了問題,他們理應承擔起相應的社會責任,積極地去兌現承諾,安撫好群眾情緒嘛。”
他頓了頓,最後給出了結論“我看這樣吧,建國。這件事,你作為第一經手人,情況最熟悉,就由你繼續跟進。還是要多做督促工作,時常敲打敲打他們。有什麼需要科里正式出面的,你再來找我。”
說完,他便端起茶杯,擺出了一副“此事已議,可以結束”的姿態。
鄭建國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和自己預想的一模一樣。李科長的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堪稱官場藝術的典範。他既肯定了你的工作,又明確了單位的立場(我們沒責任),接著指出了問題的根源(責任在企業),最後又把皮球以“信任”和“授權”的方式,穩穩地踢回了你的腳下。
“多做督促工作”,這話說得輕巧,怎麼督促?用什麼身份去督促?“需要科里出面再來找我”,這更是一句活話。什麼是“需要”?這個度誰來把握?不到事情鬧得不可收拾的地步,恐怕都夠不上這個“需要”的標準。
然而,失望歸失望,鄭建國卻並未感到意外。他甚至在李科長開口說第一句話時,就已經預判到了這個結局。他今天來的目的,本就不是指望李科長能大包大攬,為他出頭。
他要的,就是現在這個結果——他已經正式向領導匯報了此事。
從此刻起,這件事就不再是他鄭建國一個人的“私事”,而是科里掛了號的“公事”。他接下來的所有“督促”行為,都有了來自上級的口頭授權。這層程序上的“外衣”,至關重要。
“好的,科長,我明白了。”鄭建國站起身,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語氣平靜如水,“那我繼續跟進,有新情況隨時向您匯報。”
鄭建國剛剛轉身,手還沒踫到門把手,身後又傳來了李科長那不緊不慢的聲音。
“哦,對了,建國。”
鄭建國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李科長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正侍弄著那盆他寶貝得不得了的文竹,用一個小噴壺細細地在葉片上噴灑著水霧。他頭也沒回,聲音透過繚繞的水汽,顯得有些飄忽。
“下次……區里開幾個重點項目推進的協調會時,如果踫到了宏遠集團的負責人,我會順嘴提一下這個城南項目進度的問題。”他輕輕撥弄了一下文竹縴細的枝干,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特意說給鄭建國听,“提醒他們注意一下社會影響,該履行的責任要盡快履行。”
鄭建國的心里微微一動,這算是意外之喜了。由李科長這種級別的人在那種場合“順嘴一提”,分量遠比他打十個電話要重得多。
然而,他這點轉瞬即逝的樂觀還沒來得及升起,就被李科長的下一句話徹底按了下去。
李科長轉過身,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光,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清醒“但是,建國,你心里也要有數,別抱太大希望。這種事,我們敲敲邊鼓可以,但最終解鈴還須系鈴人,補償款的發放,最終還是得靠開發商自己的意願和他們的內部流程。”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鄭建國心中剛燃起的那點火苗。他徹底明白了。李科長這是在給他畫一條清晰的界線我可以幫你用領導的身份敲打一下,讓你師出有名,但這只是“幫忙”,不是“負責”。事情辦成了,是你的功勞;辦不成,也別指望科里會為了你去跟一個大企業徹底撕破臉。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大限度的支持,也是一層最安全的自我保護。
鄭建國的心里泛起一絲苦澀,但更多的卻是對這種體制內生存法則的了然。他知道,李科長沒有錯,換做任何一個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多年的人,大概率都會是同樣的選擇。指望別人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工人去冒不可知的風險,本就是一種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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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下心頭復雜的情緒,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理解與感激的表情,對著李科長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謝科長,我明白了。有您這句話,我心里就有底了。”
“嗯,去忙吧。”李科長揮了揮手,重新轉向了他的文竹。
鄭建國輕輕帶上門,將那一方“寧靜致遠”的世界隔絕在身後。
走廊里的光線比科長辦公室里要明亮得多,也冰冷得多。他剛才在李科長那里得到的那句“順嘴一提”的承諾,就像一顆在寒夜里劃過的火柴,有過一瞬間的光亮,但很快就熄滅了,剩下的,只有更深的寒意和嗆人的硫磺味。他知道,這條路終究還是要靠自己走。
從領導辦公室回來,他沒有立刻投入到那份“天譽華庭”的檔案里去。他先是給自己泡了一杯濃茶,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熱的清醒。他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桌面的日歷上,靜靜地思考著自己的節奏。
這件事,急不得,也慢不得。逼得太緊,會讓王經理那邊產生逆反心理,索性耍起無賴;徹底放任,又正中對方下懷。他需要的是一種持續的、溫和的、卻又如影隨形的壓力,像水滴石穿一樣,慢慢磨掉對方的耐心。
于是,他拿起了手機。他沒有選擇打電話,因為電話里的聲音可以偽裝,借口可以信口拈來,掛斷後便了無痕跡。而信息不一樣,白紙黑字,發出去就是一份記錄,一種無聲的憑證。
他打開與王經理的對話框,手指在屏幕上不疾不徐地敲擊起來。
“王經理,您好,我是規劃局的鄭建國。冒昧打擾,只是想關心一下,關于城南項目拆遷工人的補償款優先發放事宜,貴公司的內部流程走到哪一步了?工人們都盼著呢,還請王經理多費心。”
他逐字逐句地檢查了一遍。沒有一個質問的詞,沒有一絲催促的火氣,通篇都是“關心”、“請問”、“費心”這樣的客氣話,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例行詢問的姿態。但這份客氣背後,卻藏著不容忽視的潛台詞我盯著呢,領導也知道了,別想蒙混過關。
點擊發送後,他便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了桌上,不再去看。
直到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時,他的手機才“嗡”地一聲輕微振動。解鎖屏幕,是王經理的回復,簡短得像一條自動生成的系統消息【鄭科長客氣了,此事已上報,正在走集團內部審批流程,有進展會第一時間告知。】
鄭建國看著這條信息,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略帶嘲諷的微笑。他仿佛能隔著屏幕,看到那位王經理坐在舒適的真皮老板椅上,熟練地從幾個預設好的模板里,挑選出最敷衍也最無懈可擊的一句,輕描淡寫地點擊了發送。
他沒有回復,只是默默地將這條信息看了一遍,然後鎖上了手機。他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兩天後,周四上午。他又發去了第二條信息,措辭依舊客氣,只是換了個角度“王經理,早上好。工人們托我問一下,關于優先安置的名單確認,大概需要多久?他們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這次的回復來得快了一些,但內容卻換湯不換藥【鄭科長,這個需要多個部門會簽,領導們也比較忙,我們在加緊催了。】
就這樣,一場無聲的、數字化的拉鋸戰開始了。鄭建國成了最執著的“老鐘”。他的信息有時在上午,有時在下午,間隔一到三天不等,內容總是圍繞著那件事,但切入點各有不同。有時是詢問“流程進度”,有時是轉達“工人關切”,有時甚至是分享一條“市里關于優化營商環境、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新聞鏈接,不發一言,卻勝過千言萬語。
而王經理的回復,也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話術體系”。【在走流程】、【領導在審】、【正在協調】,這三句話如同三板斧,翻來覆去地使用。鄭建國不再對他的回復抱有任何期待,他甚至能預判出對方會用哪一句來搪塞自己。他不再追問,不再辯駁,收到信息後看一眼便罷。他要做的,就是通過這種不間斷的、禮貌的“騷擾”,讓這件事始終懸在王經理的待辦事項里,像一根拔不掉的刺,讓他無法徹底遺忘和忽視。這是一種態度,一種無聲的宣告我,以及我身後的規劃局,始終在關注著這件事。
然而,對宏遠集團的“溫水煮青蛙”,只是他工作的一面。另一面,是對工人們那顆焦灼之心的安撫。這比跟王經理打太極,要耗費心力得多。
每周五的下午四點半,成了他與老張固定的通話時間。辦公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喧囂了一周的樓道漸漸歸于沉寂,只剩下窗外夕陽投下的長長光影。鄭建國會在這時,關上辦公室的門,撥通老張那個尾號是“886”的手機號碼。
“喂,老張嗎?我是規劃局的小鄭。”他的聲音會不自覺地放得比平時更柔和一些。
電話那頭,總會傳來一陣嘈雜的背景音,風聲、電鑽聲,或者其他工友的談話聲,然後老張那略帶沙啞和疲憊的聲音會清晰起來“哎,鄭科長!您好您好!我們正念叨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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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建國能從那一聲“鄭科長”里,听出混雜著尊敬、期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別客氣,叫我小鄭就行,”他會先拉近距離,然後切入正題,“這周大家情況怎麼樣?工友們的情緒還都穩定吧?”
這句問話,像一個開關,打開了老張的話匣子。老張雖然盡力維持著語氣的平穩,但話語里滲出的焦慮卻是藏不住的。
“唉,大家伙兒……怎麼說呢,嘴上不說,心里都跟貓抓似的。前天,老孫家的媳婦又住院了,等著錢救急呢;小李家的孩子馬上開學,學費還沒著落……大家都憋著一股火,要不是我天天壓著,說您這邊在幫忙想辦法,估計早又去堵宏遠的大門了。”
每當听到這些具體而微的困境,鄭建國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這些不是冰冷的檔案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家庭正在承受的煎熬。他甚至能想象到老孫在醫院走廊里抽著悶煙的愁苦模樣,能想象到小李對著學費單唉聲嘆氣的窘迫。
而他,此刻卻只能給出一些听上去有些蒼白無力的安慰。
“老張,你一定要跟大家說清楚,局里非常重視這件事,我每周都在跟宏遠那邊溝通,一直在督促他們。”他頓了頓,斟酌著用詞,既要給予希望,又不能做出無法兌現的承諾,“這件事我已經向我們領導做了專題匯報,領導也很支持。但開發商內部的流程確實需要時間,咱們得……得再給他們一點時間。最關鍵的是,一定要穩住,千萬別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一旦鬧大了,性質就變了,反而對解決問題不利。”
他知道,這些話自己說著都覺得有些空洞,但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是在用自己作為公職人員的身份,用“局里”、“領導”這些詞匯,為工人們構築一道脆弱的心理防線,讓他們相信事情還在軌道上,希望還在前方。
電話那頭,老張總會沉默片刻,然後長長地嘆一口氣。
“唉,我懂,鄭科長,我們都懂。我們信得過您。要不是您,我們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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