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鳳正蹲在晾衣繩旁擺弄衣裳,听見兒子沒大沒小的話,
扭頭就嗔怪道︰“沒大沒小的!還不快跟你一大爺問好?”
說著直起腰,圍裙上還沾著點肥皂沫子,轉臉沖易中海笑得熱絡,
“一大爺,這是剛打外面回來?吃了嗎您吶?”
“哎,剛回來。”
易中海臉上堆著笑,懷里抱著個鐵皮餅干盒,故意往棒梗跟前湊了湊。
盒上 “為人民服務” 的燙金字在日頭底下晃得人眼暈,
“剛從東安市場繞了圈,給孩子們捎了兩斤桃酥。”
“拿著。”
他扯出個笑,手指頭無意識地摩挲著餅干盒的稜角,老繭蹭過鐵皮沙沙響,
“拿去跟弟弟妹妹分著吃,別打架啊。”
棒梗眼珠子在餅干盒上溜了溜,沒急著接,先瞅瞅他媽。
“既是你一大爺給的,就拿著吧!”
薛小鳳先朝兒子點了點頭,又對易中海客氣道,
“讓您破費不是?您今兒是不是有啥事兒?要不進屋喝口茶歇腳?”
“成啊,喝口茶正好,”
易中海把鐵盒往棒梗懷里一塞,跟著薛小鳳進了西廂房,
“我這一路走得,嗓子眼都冒煙了。”
“東旭走了有三年了吧?”
易中海剛坐到八仙桌旁,眼就瞟到牆上蒙著黑布的倆掛相,聲音沉了沉。
薛小鳳正往搪瓷杯里倒熱水,听見這話手頓了頓,熱水濺在灶台上滋滋響,
隨即強笑道︰“他要是還在,準保又得跟孩子們搶桃酥吃,那饞樣兒喲。”
易中海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牆上的掛歷 ——1965 年 4 月 12 日,
紅鉛筆圈著的日子是棒梗的生日。“孩子生日,你沒給準備點啥?”
“準備了準備了。”
薛小鳳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暖意,拿手帕擦了擦杯沿,
“前兒被服廠發了季度獎,我給孩子們扯了新布,讓他們干媽給做幾件新衣裳,
趕五一穿正好,鮮亮著呢。”
“那就好。” 易中海點了點頭,語氣里帶著股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前兩天都算過了,再過五年我就能辦退休,到時候把東廂房改給棒梗。
他是家里的老大,這院子里的事,將來總要有個做主的不是?”
末了又補了句,“這是我跟東旭早就說好的,錯不了。”
門廊那兒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小當舉著塊桃酥顛顛跑進來,
糖渣子掉在 亮的水泥地上。“媽!二哥要帶我跟妹妹去干媽家听收音機!”
薛小鳳上前兩步摸了摸閨女的頭,指腹蹭掉她嘴角的糖渣,
嗔道︰“吃東西仔細著點,別糟踐糧食。去吧,听你們干媽的話,可別搗亂啊,听見沒?”
“哎!知道啦!” 小丫頭脆生生應著,轉身就跟小炮彈似的躥出了屋門。
薛小鳳直起身,把泡好的茶端到易中海跟前,杯壁上的水珠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水漬。
“孩子們有他們干媽照拂,我在被服廠的活兒也穩當,
這日子過得比前些年舒心多了,真格的。”
易中海听得有些恍惚,忽然想起三十幾年前那個雪夜,他把襁褓里的賈東旭抱在懷里時,
孩子身上裹的就是塊藍底碎花的舊包被。“我知道你們過得不賴。”
他望著窗外,院子里的陰影又短了一大截,聲音輕得像風,
“可東旭不在了,我這當師父的,總得替他照看著點家不是?”
棒梗不知啥時候站在了門口,手里還攥著擦車布,褲腳沾著點泥點子。
“一大爺,我爸以前總說,等我長大了就讓我接您的班,說您手藝最地道。”
十一歲的少年聲音已有些沙啞,額頭上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滑,
滴在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易中海喉頭一緊,猛地端起茶缸灌了一大口,燙得他直縮脖子,
卻硬是咽了下去,眼眶子都熱了。
“棒梗。” 他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得孩子脖子發癢,
“往後院里有啥難處,不用跟你媽說,直接來找我,听見沒?保準給你辦妥帖了。”
棒梗抿著嘴沒應聲,只是把擦車布攥得更緊了。
那布上沾著擦自行車時蹭到的機油,黑 的印子在他手心里洇開一小片,
看著格外顯眼。
易中海看著少年倔強的側臉,忽然想起東旭在的時候也是這副模樣。
每次只要一呵斥他,也是這樣抿著嘴不吭聲,耳根子卻紅得能滴出血來。
他望了眼牆上的掛相,黑布底下露出的木框邊緣已經發潮,心里頭堵得慌。
他記得賈東旭走的時候,院里槐樹也正在開花,只是還不等開大就被人給摘著吃了。
“棒梗,”薛小鳳突然開口,手里還擰著抹布,
“洗洗手去前院照看著點弟弟妹妹們去,別讓他們爬牆。”
“哎,媽我這就去!” 棒梗答應得響亮,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他最愛去的就是干爹家了,干爹家人多熱鬧,還有好東西吃,比自個兒家敞亮。
“一大爺您喝茶,剛沏的正熱乎。”
等棒梗跑遠後,薛小鳳笑著把茶杯往易中海跟前推了推,“孩子都還小,不懂事兒,
我一個婦道人家也做不的啥主,有啥大事兒還得問過他干爹才成。”
“嗯,也是這個理兒。”
易中海端起茶缸,指腹蹭過杯壁掉了瓷的豁口 ——
這杯子還是賈東旭剛上班時廠里發的,藍邊都磨白了。
誰承想才用了沒幾年,人就沒了,真是世事難料。
易中海呷了口茶,茶漬在搪瓷杯底暈開淺黃的圈。
“棒梗他干爹是個啥樣兒人,這點我不想多說。”
他指尖在杯沿轉了半圈,目光落在牆角正再結網的蜘蛛上,
“可你也知道,他家里一窩小子正是能吃能鬧的年紀,鍋碗瓢盆的聲響都能把屋頂掀了,
這眼瞅一個個也都立馬就長大了,這孩子一長大事兒就多了,
安排工作找對象結婚沒有一樣是易事,到時候這親疏遠近肯定就有得分了,
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薛小鳳拿著擦桌子的抹布的手頓了頓,嘴角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慢悠悠道︰“您說的是,這倒是實話。”
“我是東旭的師父,雖然他人沒了,但我這當師傅還在不是?”
易中海放下茶缸,缸底與桌面踫撞出悶響,“人吶,要是想活的好,還得自個兒家里有,
光靠旁人是不成的,靠不住。”
他伸手摸了摸八仙桌邊緣的木紋,那是賈東旭小時候用小刀刻下的歪扭刻痕,
如今摸著還硌手,“外人再好,終是隔著層肚皮。他那一大家子人就夠他頭疼的了,
又能勻給棒梗他們幾個多少?您心里有數。”
薛小鳳手里的抹布又擦起了桌子,語氣里听不出波動︰“一大爺操心了,真是讓您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