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雪在臘月初三徹底停了,沈予喬踩著融雪走向城郊冰窖,鞋底碾碎的冰晶發出細碎聲響。她腰間的仵作腰牌墜著新系的木槿花穗,是陳墨蘭昨夜送來的,穗子上還纏著半片《女誡》殘頁——那是從柳如萱冰雕發簪上取下的,如今被編成了蝴蝶結。
冰窖外牆的冰稜已化去大半,唯有西角殘留著簇冰晶,裹著支半開的梅枝。沈予喬湊近細看,冰晶內部竟凍著片朱砂寫的殘句︰“女子驗尸,與失德何異?”字跡歪斜,正是柳如萱在詔獄用指甲刻的。她忽然想起對方臨終前的笑︰“沈仵作,你穿男裝出入義莊,和那些拋頭露面的賤婦,又有什麼分別?”
指尖觸到冰晶的剎那,“ ”的脆響驚飛寒鴉。冰晶裂開的紋路里,露出梅枝上的花苞,胭脂色的瓣尖已刺破凍膜,像極了柳如萱血字抄本里畫的、從冰棺中伸出的手。沈予喬摸著頸側的疤痕,忽然明白,這道被冰刃劃傷的印記,終將成為她與這時代枷鎖對抗的勛章。
“沈姑娘!”李偃飛的呼喚從青石巷傳來,他今日未穿官服,月白棉袍外罩著沈予喬父親留下的鴉青披風,袖中露出半卷羊皮紙,“波斯商隊送來的西域星圖,你看這北斗第七星——”
話到半途忽然頓住,他看見沈予喬手中的冰晶殘片,映著她眼底翻涌的暗潮。披風口袋里,新制的銀簪硌著掌心,簪頭是融化的冰晶形狀,簪尾刻著“喬”字,是他連夜找長安城最巧的銀匠打的。
“柳如萱說得對,”沈予喬忽然開口,聲音混著融雪的涼意,“即便破了冰咒,女子驗尸仍要穿男裝,仵作腰牌仍要藏起一半。”她望著遠處結伴而行的小娘子,她們袖中露出的《詩經》抄本,正被巡邏的武侯多看了兩眼,“冰棺易焚,人心的冰牆難拆。”
李偃飛將羊皮紙遞給她,星圖上的北斗第七星旁,畫著座正在融化的冰宮,宮牆上爬滿木槿花藤︰“城南書院的女學生們,今早把《女誡》殘頁貼在教室後牆,用朱砂在‘婦德莫失’四字上畫了玉蘭花。”他忽然輕笑,指尖劃過星圖邊緣的小字,“陳墨蘭在殘頁背面寫︰‘冰化後,泥土里全是種子。’”
破廟前的空地上,七具冰棺正在火化。老獵戶蹲在梅樹下挖淺坑,鏟子踫到凍硬的土塊,發出“當啷”響。沈予喬看著火焰舔舐冰棺,冰晶融化時騰起的白霧里,竟隱約浮現出《女誡》的字跡,卻在觸及火苗的瞬間,化作蝴蝶形狀的灰燼。
“沈仵作,骨灰里有東西!”負責火化的衙役突然驚叫。沈予喬戴上棉手套,從余燼中揀出七枚燒不化的冰晶,每枚都刻著極小的字︰“貞”“孝”“敬”“順”“柔”“靜”“賢”。冰晶在掌心發燙,像極了柳如萱當年藏在胭脂里的冰魄散。
“埋進梅樹下吧,”沈予喬將冰晶輕輕放在坑底,“等春天來了,梅枝會穿過這些字生長。”她忽然想起柳如萱閨房的妝鏡,鏡面上的冰咒圖案,此刻定也在融雪的沖刷下,露出底下母親繡的木槿花。
驗尸房的燭火在午夜搖曳,沈予喬的狼毫懸在結案奏疏上方,墨汁在“冰魄易凍,人心難封”八字旁暈開。附頁的玉蘭花已畫到第七瓣,花瓣邊緣刻意留著冰稜狀的缺口——那是替柳如萱補上的、未完成的生命。
“大人,義莊外有人求見!”衙役的通報驚破寂靜。沈予喬打開門,看見個戴斗笠的女子跪在雪地里,斗篷下露出半截月白羽紗,與柳如萱的囚服材質相同。女子抬起頭,腕間銀鐲刻著半殘的“誡”字,正是城南書院二十年前的舊物。
“我是柳如萱的侍婢,”女子遞上浸著硝石味的信封,“小姐臨終前,讓我等冰消雪融時交給您。”沈予喬拆開信封,里面是半張凍硬的紙,上面用冰稜寫著︰“天樞星位,不止你一人”。字跡下方,畫著個與她發簪相同的牡丹紋,卻在花蕊處多了滴朱砂血。
更漏聲敲過子時,沈予喬站在窗前,看著侍婢消失的方向。李偃飛送來的狐裘搭在椅背上,裘角的並蒂蓮刺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冰棺內側未完成的貞潔牌坊。她忽然想起波斯星圖上的預言︰“當北斗第七星墜地,長安城將迎來新的霜雪”。
“沈姑娘,”李偃飛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帶著未歇的馬蹄聲,“大理寺傳來急報,城西義莊發現新的凍尸,鼻腔里有冰晶粉末——”他推開門,看見沈予喬手中的信紙,瞳孔驟然收縮,“和三年前令尊查的案子,一模一樣。”
沈予喬摸著信紙上的冰稜字跡,忽然發現“天樞星位”四字的筆畫里,藏著極小的北斗圖,第七星位標著城南書院的位置。她想起柳如萱在冰窖說的“八日不冰”,原來第八具冰棺,早已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成型。
“去準備驗尸工具吧,”她將信紙收入錦囊,指尖觸到李偃飛送的新銀簪,冰晶形狀的簪頭在燭火下折射出七彩光,“這次,我們要在冰化之前,找到藏在冰晶里的、二十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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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梅樹下,新埋的冰晶突然發出“ ”的脆響。老獵戶借著月光細看,發現每枚冰晶上的字都裂成了兩半,“貞”字的挑鉤化作木槿花的花瓣,“孝”字的筆畫融成春水的波紋。梅枝的花苞又綻開一分,胭脂色的花瓣上,凝著顆比淚更冷、比血更熱的水珠——那是長安城所有被凍住的靈魂,在春日里落下的第一滴淚。
長安城的晨鐘響起時,沈予喬和李偃飛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車窗外,城南書院的女學生們正圍著新刻的“明禮”匾額,陳墨蘭舉著《詩經》,聲音清亮如融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發間的木槿花簪輕輕顫動,簪頭的銀鈴響過,驚飛了檐角殘留的最後一片冰稜。
驗尸房的銅鈴再次晃動,沈予喬鋪開新的驗尸格目,筆尖在“死者特征”一欄頓住。這次,她要寫的不是“冰棺”“朱砂”“《女誡》殘頁”,而是︰“解凍的第一日,有人在冰層下,埋下了新的種子。”
雪徹底化了,義莊門前的水窪里,倒映著澄明的天空。沈予喬望著水中自己的影子,腰間的仵作腰牌終于不再被披風遮住,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她知道,這場與冰相關的迷局,終將在春日的暖陽里徹底消散,但長安城的故事,永遠會在冰消雪融處,埋下新的伏筆——就像此刻梅枝上的花苞,在刺破冰晶的瞬間,已注定了下一場盛放的絢爛與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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