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深秋的傍晚,我蹲在岳父家老槐樹下剝著新收的板栗。兩個小舅子蹲在屋檐下逗弄著剛斷奶的小黃狗,忽然听見遠處有人喊"姐夫快來",抬頭正撞見大舅子家五歲的丫頭舉著竹竿要捅馬蜂窩。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我嘴角不自覺上揚,忽地想起媳婦前些天說的舊事。
那還是1980年光景,青磚村家家戶戶都還點著煤油燈。十二歲的陳建軍蹲在門檻上啃烤紅薯,油燈把他單薄的影子拉得老長。村西頭張家院里飄來嗆人的檀香味,他吸溜著鼻涕把最後一口紅薯塞進嘴里——張老四今早給拖拉機撞了,腦漿子濺在村口石碑上,這會兒正請了白雲觀的道爺來做法事。
"建軍!"隔壁二牛扒著牆頭探出半個腦袋,幾片枯葉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張寡婦家院牆有個狗洞..."
話沒說完,陳建軍已經貓著腰竄了出去。兩個半大孩子順著田埂往西摸,秋風吹得玉米葉子嘩啦啦響,遠處烏鴉的叫聲像鈍刀劃拉鐵鍋。張寡婦家後牆根果然塌了半截,牆洞里隱約能看見青布道袍翻飛,桃木劍上的銅鈴叮當亂響。
"天清地明,穢氣消散!"老道突然暴喝一聲,陳建軍猛地縮脖子,後脖頸的汗毛齊刷刷立起來。只見道士左手掐訣右手朝天一甩,陳建軍清清楚楚瞧見半空中飄著件灰撲撲的褂子,前襟還沾著黑褐色的污漬,分明是張老四下葬時穿的壽衣。
"二牛快看!"他使勁拽身邊人的衣角,卻摸到一手冰涼——二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到三步開外,臉色煞白地搖頭︰"哪、哪有什麼東西?"
當夜陳建軍就發起高燒,額頭燙得能烙餅。陳老爹舉著煤油燈掀開兒子被窩,發現孩子渾身青紫,指甲縫里嵌滿黃泥。請來的神婆繞著床撒了三圈香灰,突然厲聲喝道︰"張家的!活著時候不積德,死了還要禍害童子身!"香爐里三炷香齊齊攔腰折斷,陳建軍哇地吐出一灘黑水,里面混著幾片碎紙錢。
轉眼到了1985年開春,村東頭老陳家又出了怪事。八歲的陳建民蹲在堂屋門檻上數螞蟻,爹娘說要去看王會計家新買的牡丹牌電視機。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漫過門檻時,他忽然听見里屋傳來"咯咯"的笑聲。
"來玩呀。"穿碎花夾襖的男童從床底下鑽出來,紅撲撲的臉蛋像年畫上的娃娃。陳建民愣愣地看著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孩子,對方手腕上銀鈴鐺響得清脆,"我們來滾鐵環。"
青磚地面不知何時變得綿軟如泥,鐵環滾過的地方泛起陣陣白霧。男童突然躺倒在地,骨碌碌朝著後山方向滾去,花衣裳沾滿草屑仍咯咯直笑。陳建民追到山腳時,月光正照在一處塌了半邊的墳包上,墓碑歪斜著露出"早夭童子"四個字。
"建民!"炸雷般的吼聲驚得夜梟撲稜稜飛起,放羊歸來的孫老六死死攥住孩子手腕。陳建民茫然四顧,這才發現自己在往懸崖邊上爬,褲腿被荊棘劃得稀爛。更 人的是,孫老六背著的獵槍管子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淌黑水。
這事過去半個月,村里老輩人才敢念叨。說後山亂葬崗埋著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民國三十八年吞金死的,埋的時候穿了身繡金線的花衣裳。孫老六後來悄悄跟陳老爹說,那晚他看得真真兒的,建民背上趴著個沒下巴的娃娃,手指頭比常人多了三節。
去年清明上墳,我跟著兩個舅子去後山。走到半山腰老槐樹底下,三十多歲的陳建軍突然打了個寒顫,指著樹杈間飄蕩的塑料袋說︰"姐夫你看,是不是像件灰褂子?"山風卷著紙灰掠過墳頭,陳建民摸出根煙遞給我,火苗躥起時,我分明看見他拿打火機的手在微微發抖。
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兩個舅子摸出手機給家里報平安,智能手機的藍光照亮他們眼角細細的紋路。我想起媳婦說,建軍至今不敢穿灰衣服,建民家里從不買帶花紋的床單。新時代的燈火通明處,那些陳年舊事就像老屋梁上的蛛網,總在某個起風的夜里悄悄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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