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東頭有條被稱作"斜道"的小路,這名字在我太爺爺那輩就有了。听老輩人說,民國二十三年發大水,三十多戶人家踩著這條碎石路往東嶺逃難,可後來回來的人都說,那天夜里明明看著月亮往東走,結果走著走著月亮就掛在南邊樹梢上了。村里管事的覺得蹊蹺,請了風水先生來看,結果羅盤剛擺上石階就轉得跟風車似的。
我八歲那年夏天,跟著王鐵柱他們去東嶺蓄水池摸泥鰍。鐵柱他爹是村里唯一的拖拉機手,成天跟我們吹牛說東嶺每個草窩子他都門兒清。那天傍晚天色發灰,遠處的山尖兒像泡在墨缸里,我們光著腳丫子往回跑時,草葉上的露水把褲腿都打濕了。
"哎你們看!"二蛋突然指著土坡後面。荒草從里歪歪扭扭躺著半截青石板,像是被雨水沖出來的。鐵柱扒開刺槐枝子,露出條羊腸小道,兩邊土坡斜得跟刀削似的,活脫脫兩堵黃泥牆。
"這不斜道麼?"鐵柱拿樹枝敲著石板,"我爹說這路通村後頭碾米房,比大路近二里地呢。"他帶頭鑽進草窠子,我們七八個崽子像串螞蚱似的跟著。可剛轉兩個彎,我就覺著不對勁——往常這時候該听見村口老槐樹上的銅鐘響了。
天光暗得邪乎,明明才過晌午,倒像快入夜了。小路上突然起了霧,貼著地皮子滾,沾在膝蓋上涼颼颼的。二蛋說聞著股子艾草味兒,可這季節哪來的艾草?鐵柱腦門子冒汗,他手里攥著的指南針轉得跟陀螺似的。遠處傳來幾聲老鴰叫,啞得跟破鑼似的,驚得三妮手里的泥鰍簍子都摔了。
"見鬼了!"鐵柱一腳踢飛塊石頭,"這坡該往下走才對啊!"我們這才發現土坡的斜度變了,原本該往村子的方向,現在倒像往深山里扎。三妮突然哭起來,說她瞅見個白影子在霧里晃,手里還提著盞綠瑩瑩的燈籠。我後脖頸子發涼,攥著鐵柱的衣角不敢撒手,就听見自己牙關䱇䱇打架的聲音。
雨點子毫無征兆地砸下來,打在臉上生疼,可抬頭看天,日頭還在雲縫里露著半張臉。鐵柱的汗水和雨水糊了滿臉,他突然扯著嗓子喊︰"往回跑!"我們跟炸了窩的鵪鶉似的亂竄,可越跑霧氣越濃。我的布鞋跑掉了都顧不上撿,就听見身後有人呼哧呼哧喘氣,可回頭啥也沒有,只有霧里隱約傳來鐵鏈子拖地的聲響。
不知跑了多久,前頭突然亮起個紅點兒。近了才看清是六太公的煙袋鍋子,老爺子披著棕毛簑衣站在蓄水池邊上,銅鈴鐺在腰帶上叮當響。他那雙渾濁的老眼掃過我們,煙桿子往西一指︰"跟著鈴鐺聲走,莫回頭。"
我們大氣不敢出,盯著老爺子腰間晃動的銅鈴。說來也怪,明明下著雨,鈴鐺聲卻脆生生的,像根銀線牽著我們往山下走。轉過三棵歪脖子松樹,村口的碾盤突然就杵在眼前了,青石板上還留著我們晌午磕的南瓜子殼。
"太公,那斜道..."鐵柱剛開口,六太公的煙袋鍋子就敲在他腦門上,火星子濺在潮濕的泥地里嗤嗤作響︰"黃口小兒莫問路,夜半莫提無根樹。"老爺子說完鑽進雨幕里,簑衣上的水珠串成簾子,活像只老刺蝟滾進了草窩子。
去年清明回鄉上墳,我在蓄水池舊址轉悠半天。如今東嶺改成了藍莓園,水泥路修得能跑卡車。可我還是在野酸棗叢里找到了半塊青石板,三十多年過去,裂縫里都長出了地衣。摸著冰涼的石頭面兒,當年那股子艾草味突然就往鼻子里鑽。
我摸出手機想拍個照,鏡頭里突然閃過道白影。再定楮看時,發現土坡背面有條隱約的痕跡,像是有人剛踩出來的。跟著痕跡走不到百步,手機時間突然從1435跳成1720,可日頭明明還在當空照著。轉過山坳,村口的紅磚房赫然在目,這距離頂多也就兩袋煙的工夫。遠處傳來六太公家祖宅的方向,那宅子明明十年前就讓暴雨沖塌了半邊牆。
前些日子踫見鐵柱,他開著新買的suv跟我說,村里要修觀光步道,有人提議把斜道整出來當景點。施工隊挖出塊殘碑,上頭刻著"乾隆四十二年重修斜道",可縣志里壓根沒這條路的記載。更邪乎的是,碑文最後寫著八個字︰路斜心正,莫問前程。
如今蓄水池邊上立了塊木牌子,紅漆寫著"斜道遺址"。上周有個戴漁夫帽的驢友舉著相機跟我說,在這兒拍到了靈異照片——霧蒙蒙的鏡頭里,隱約能瞧見串小腳印往深山里去,腳印盡頭還晃著點綠光。我湊近了看,那腳印大小,正合適八歲孩子的腳。
村里九十二歲的五奶奶坐在老槐樹下擇豆角,听我們議論直搖頭︰"那是民國二十三年逃難的人,還在找回家的路呢。"她混濁的眼楮望著東嶺,手里豆角啪嗒掉進筐里,"那天夜里,三十八戶人家走斜道,回來三十七戶..."
風突然卷著槐樹葉打旋兒,我後脖頸子猛地一涼,就像當年攥著鐵柱衣角時,霧里傳來的鐵鏈子聲又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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