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廣州火車站蒸騰著暑氣，十二歲的林小海攥著父親林建國的衣角，被人流推搡著擠出檢票口。他仰頭望著站前廣場高懸的"流花服裝城"霓虹燈牌，濕熱的風裹著粵語吆喝聲撲面而來，腳邊竄過幾只肥碩的老鼠，尾巴掃過他發黃的球鞋。
"跟緊點。"林建國抹了把汗，軍綠色挎包帶子在肩頭勒出深痕。他三天前接到布料廠電話，說新到一批香港走私的雪紡料，這才連夜帶著兒子從鄭州趕來。此刻他焦躁地摸著褲兜——本該裝著身份證的位置空蕩蕩的，出門時妻子追到月台喊的那聲"證件"，到底是被火車的汽笛聲吞沒了。
暮色四合時，父子倆站在城中村巷道里。霉斑爬滿的握手樓縫隙間，霓虹燈管拼出"興隆旅社"四個字，缺了"興"字左邊兩點，在暮色里像團模糊的血跡。
"靚仔住店伐？"穿人字拖的老板娘嗑著瓜子，猩紅指甲戳向天花板︰"三樓有豪華套間，獨立衛浴。"她說的"套間"不過是四平米鴿子籠，牆皮剝落處露出竹篾，抽水馬桶緊挨著床頭，蹲便器邊緣還粘著幾縷長發。
林小海蜷在咯吱作響的鐵架床上，看父親用報紙糊住漏風的窗框。遠處大排檔猜拳聲混著老鼠啃噬聲傳來，走廊忽然爆發出女人尖利的哭罵，鐵門 當摔在牆上，震得床頭搪瓷缸里的牙刷跳起來。
後半夜的風撕開了報紙，林小海在寒意中驚醒。月光將窗簾吹成鼓脹的白帆，布紋陰影在他臉上游走。他剛要閉眼，一陣穿堂風突然掀開簾角——倒掛在窗外的黑影垂著海藻般的長發，慘白的手指正摳著窗沿，指甲縫里凝著暗紅污漬。
"爸！"林建國啪地擰亮床頭燈，銹蝕的燈罩投下蛛網狀陰影。窗外只有晾衣繩上晃動的破襯衫，遠處巷口餛飩攤的汽燈忽明忽暗。"做噩夢了。"他粗糙的手掌抹去兒子額頭的冷汗，"睡吧，明天帶你去吃艇仔粥。"
晨光初現時，林小海憋著尿意摸向衛生間。瓷磚縫里蔓生的黑霉像某種符咒，他哆嗦著對準便池，忽然在牆磚倒影里看見背後多出道影子——及腰長發垂在洗得發灰的睡裙上，青白腳踝就貼在他腳跟後三寸。
"爸！"慘叫撞在瓷磚上炸成碎片。林建國沖進來時，便池還在晃蕩的水紋里浮著幾根長發。"哪有人？"他強作鎮定地檢查逼仄的隔間，卻在彎腰時僵住了——馬桶水箱內側，三縷濕發正蛇一樣盤踞在出水口。
當天深夜，林小海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月光從父親背後漏進來，將廁所門框切成斜斜的亮斑。他迷迷糊糊看見門縫里滲出黑發，發絲蠕動著攀上門框，接著是慘白的額頭、浮腫的眼皮......當那只布滿血絲的眼球轉過來時，他喉嚨里擠出的嗚咽驚醒了父親。
"操你媽！"林建國抄起拖鞋砸向廁所，回音在空蕩的走廊久久不散。燈亮起的瞬間，父子倆同時看見地漏口飄著的長發，像團糾纏的水草。
十年後的清明節，林小海在老家閣樓翻出個蒙灰的功德箱。褪色的黃綢上，"荔灣鎮海寺"金字已斑駁，箱底壓著張泛黃的收據︰1998年農歷七月十八，香油錢六百六十六元整。母親在樓梯陰影里幽幽開口︰"那年從廣州回來，你爸在每件樣衣里都縫進一綹開光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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