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她對上官凝有什麼偏見。
可這人就跟狗皮膏藥一樣,謝 在哪她就要在哪。
她就在欽差府邸待了不過兩天,就八面玲瓏哄得那一堆副將參軍喜笑顏開的,也不知道是給他們灌了什麼迷魂湯。
原本那些跟著謝 南征北調、整日板著臉寫奏章、審軍報的老家伙,一個個都油鹽不進,雖然也認識了老半個月了,有幾個甚至交情尚可,可寧時私下里同他們說個話還是帶了幾分拘謹之感的。
可上官凝來了不過半天功夫,便叫人家把謝大人書房外的小茶台都讓了出來,自己倚在那里低聲細語,連冬日院子里的枯竹都仿佛添了點溫吞暖意。
而上官凝那張嘴也真是會說話,說起朝中文臣舊事引得堂下笑聲連連,說到邊地軍務又字字落得穩妥妥當,偶爾提及謝 ,更是分寸極妙,帶笑不語,叫人只覺得她識大體、懂分寸,雖敬不越禮,實則親近之意溢于言表。
其中幾個年紀略長的老官,私下還在茶後議論︰“昔年翰林修史時,老夫還見過她陪著太常寺的人一道議稿,那時年紀輕輕已頗有見地。”
說著還特地往旁邊某人處瞟了一眼,意味不明。
又有人嘆,“要不是謝大人......罷了,風骨卓絕,誰人堪配。”
“......是咱們謝大人心不在俗務。”
另一位接著點頭︰“也不好說喲,這天底下若說誰能讓謝大人動心,那也不是尋常人物可比,也不是上官大人的錯處。”
“要我看也就上官大人了......”
“哎喲,說不得說不得——”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笑聲里不乏揶揄,竟一時把那正經政事晾在了一旁。
在一旁正準備談論城北病殘的撫恤問題的寧某人︰。。。。。。。
私議長官......這事兒可大可小。
但按三晉這群苦哈哈的官僚來講,八卦已經是這段生涯中難得一見的快樂事情了。
很難不懷疑是不是前半年吃饅頭咸菜吃出幻覺了,吃出八卦重度依賴了。
總之,這點私議按慣例來講,不過是酒後一句閑話。
可......
听著怎麼讓人這麼不舒服呢???
......
“諸位大人,若是無事,不如先看看城北的病殘撫恤問題。”
她慢條斯理地將卷宗合上,語氣不急不緩不咸不淡,仿若雲淡風輕般。
這語氣本身沒什麼,可她態度竟然十分坦然,面對如此勁敵又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諸人看著看著難免生出幾分心虛。
原本還想再笑的眾人瞧她神色,頓時心照不宣地咳了幾聲,裝模作樣地翻起手邊的冊子來。
可惜翻是翻了,誰也沒翻出個所以然來。
畢竟此番激將法沒落到實處,也沒看到那個平素里慣是一副無所關心舉重若輕的“仙師大人”吃悶醋的模樣,諸位老油條便覺得有些渾身不爽利起來。
既然不爽利,自然胡思亂想,既然胡思亂想,就容易犯點低級錯誤。
那位剛夸完上官凝“文雅風流”的老參軍手一抖,冊子啪一聲掉地上。
一剎室內安靜。
寧時沒有吭聲,只低頭替他把冊子拾起,放在他案上,笑意淺淺︰
“諸位既說謝大人心不在俗務,寧某人便斗膽替謝大人多操些俗務吧”
她笑容清淺,看上去真誠極了——只是那笑里含著幾分春雪初融的冷意。
“既然諸位沒商議的興致,那明日巳時前,各位的城北撫恤初案,請一並送至我處。”
她輕輕抖了抖手中的卷宗︰“格式統一、賬目分明、補貼由何處調撥、軍戶與民戶如何區分......細致一點。”
眾人臉上的笑意頓時微妙了幾分。
“這等事寧參軍素來做得最好,咱們可比不上......”老程悄聲咕噥。
“所以才請諸位親自一試,”寧時笑容溫溫,“若覺太難,也可以晚一日交——不過那便不必來謝大人生辰宴了。”
此話一出,幾人立刻表情復雜,猶豫與哀怨在眼神中此起彼伏。
“......巳時前就巳時前。”
“哎,年紀大了,趕個稿子當鍛煉。”
“下官回去就寫,寧參軍可饒了我這把老骨頭吧。”
寧時只是笑,並不說話,一副笑意吟吟的冰冷模樣,于是眾人一瞬心領神會,不一會兒功夫便做鳥雀散。
一會後室內可只剩焚香裊裊了,而這頭的寧時翻開卷宗,重新落座,仿若無事發生般。
可惜她指節壓在卷宗邊緣,指頭因為過分用力而泛起青白,眼角眉梢都寫明白了三個字︰
很不爽。
......
說到底,大多數早就跟著謝 的人對這位“故人”都早存印象,見她忽地現身,還帶著賀禮、笑意與從容,說是舊相知喜相逢也不為過。
可也總有人對上官凝的觀感中等偏下,對其人頗有微詞。
非要說的話。
一個字煩,兩個字不耐。
她是找知杏了解過這位跟鬼一樣突然來訪的上官大人。
畢竟若論跟隨謝 的時日長久,無人能出這位自金陵隨侍謝 的大丫鬟之右了。
可卻見知杏則神神秘秘地表示上官凝出身京城世家上官家,家族翰林、侍郎高官輩出,其父便是戶部侍郎,而上官凝其人才華出眾、溫文爾雅,舉止得體,能言善辯,精于詞章,而上官凝之父又和謝 之父有故交,自然是......
算了,寧時已經不想听下去了。
清晨,上官凝倚著謝 書房廊下的窗,手里捧著一卷舊書,穿一身月白襦裙,軟語輕笑︰“昨夜偶得一段殘詩,想必是時雍舊年所作。”
聲音細柔婉轉,還帶點夢未醒的慵懶。
謝 竟真的停了筆,側頭與她細細斟酌那句舊詩。
于是第十二次經過謝 門前的某人直接就被上官凝氣笑了。
她也是隨口扯了一個什麼公務也來橫插一腳來著。
只是上官凝太不是人了,一看見她來了就開始扯四書五經的內容了。
什麼“惟學遜志,務時敏,厥修乃來”,用什麼“禮不妄說人,不辭費”陰陽人,還往謝 杯中添了一盞茶,說是“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寧時︰。。。。。。
四書五經她哪里掰得過眼前這兩位從小讀書的正統文人政客,一個引經據典,一個點頭繼續引經據典,還時不時地拿她說的政務來調和一下滿是書墨香的氣氛。
調什麼氣氛,她又不是氣氛組的!
于是只能是匯報完公務,故意曲解幾句四書五經的意思,心生不滿陰陽兩句便轉身離去。
不過某人無所察覺的是,她此來最關心的女子對上官凝的煞有介事地引經據典是無動于衷的,卻反在她胡扯曲解時嘴角微揚。
不然怎麼說知杏女士說的一點也不假呢。
謝 不僅喜歡她來,還喜歡她身上那種不羈不滯之氣。
可惜某人並不知道生性叛逆卻不得不謹嚴奉理的謝時雍並不喜歡儒家正統的那一套,更是和上官凝止于友誼,卻在這里黯然銷魂。
可嘆!
罷了。
不過左右她不想在上官凝這個玉面狐狸面前丟了份罷了。
她之前可以坦然地賴著不走,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敢這麼做而且得到默許的人。
可上官凝一來,這一切全都不一樣了。
她作為舊友,許久不見敘舊久一點也是常事,正統性上已經完敗。
寧時實在不願意上趕著好像和她爭風吃醋一般,顯得既廉價又和可笑。
但這人是真的沒完沒了了。
午時,她隨手執一壺剛泡的茶,踩著廊下暖陽走進內院,說是“在京中得了點西域來的雀舌香,想著時雍也許喜歡這等清新口味。”
謝 放下公文,起身去接了茶盞,還溫和地說了一句︰“確實不負盛名。”
入了夜了,她也是不肯消停的。
寧某人披了披風站在走廊下想吹點風,剛靠上欄桿,就听見廊盡處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轉頭一看——上官凝笑意吟吟地眨巴著狐狸眼拎著燈籠和點心盒正往謝 書房那邊去,似乎隔著門還笑吟吟還說了句“時雍可歇息了?”。
......
那一整夜,她沒怎麼睡好。
想著某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並非。
單純心煩得睡不著罷了。
上官凝出身世家,才華出眾,與謝家家學淵源匹配、門當戶對,是士大夫階層公認的、能與她“堪配”的人物。
自己......則連自己是不是自己都說不清。
誠然她前後奔走,為三晉平定災荒立下了汗馬功勞,可,那多半是系統的“奇技淫巧”功勞罷......
無論是哪個人來,都是能帶飛的局的。
.....
她竟不知自己何時成了一個拈酸吃醋的小心眼。
她很不習慣。
而且本來便心有郁結,噩夢連連,此人一來則弄得更是心浮氣躁起來。
本來她道既然是故人來訪,寒暄兩回便走了。
不快也就一會兒的事情。
可這上官凝竟跟狗皮膏藥一樣天天來找謝 ,于是這惱怒之意前後連綴,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了。
比如此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