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凝卻並未逼迫,輕輕一嘆,語氣婉轉,似驚似憐︰“前年貴妃從西域貢中親點三匹‘天光曳雪’,一匹入了宮,一匹給了謝大人,最後一匹......說是要入禮部庫中,供春祭大典時再制朝服。怎的——這第二匹竟制成絨披了麼?”
她目光落在那披風上,像是落在某種稀世孤品上,聲音壓低了半分︰
“‘毛細如霧,暖而不重,御寒則不奪身形’。‘明如夜潭,靜如幽岫,貴而不顯’。”
語聲中帶著一絲熟稔的嗔怪,仿佛只是隨口抱怨,卻將那種微妙的拈酸吃醋嵌進了每一寸雪色之中。
停頓片刻,上官凝才將目光重新落到寧時身上,笑意淺淺道︰“不過此物和寧異人正相配。”
“皆是稀世奇珍。”
此話一出,贊賞之意溢于言表。
寧時慢條斯理地將披風的扣子系好,語氣不咸不淡︰“謝大人道是天寒雪重便替我披上了,我並不知是如此貴重之物。”
上官凝聞言卻輕輕一笑,像是被撩撥起了舊憶般,微微頷首道︰“她一向如此——旁人眼中金玉,她不過隨手擱置。不過我與她自幼相知,卻知道她喜好什麼。”
“什麼?”寧時立刻被勾起了興致,抬眼看她。
話問出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
該死!
怎麼被她牽著鼻子走了。
上官凝卻沒立刻答話,只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唇邊笑意不動,仿佛只是順著方才那一句“自幼相知”延展開來,語氣不疾不徐,道︰“時雍喜甜,並非貪口腹之欲。她幼時體弱,冬日易倦,金陵的名醫建議以糖調氣。久而久之便養出這般口味。”
她頓了頓,像是思索,又慢慢接著道︰
“她不喜香料,尤其是那些味道濃重的佐料。也是她們金陵人本就講究‘不時不食’,追求本味,不怎麼愛用香料。謝家又是金陵豪族,這等門第尤其注重飲食‘清淨’,慣于原味不摻雜太多花巧。至于芫荽......”她輕笑,“這倒真是生來不愛,她常說那氣味沖得厲害,令人生厭。”
“她醉酒極少,不擅飲,也不好飲。”上官凝此時的聲音已近乎輕語,“不過她是嫌飲酒誤事,這卻也是實在的理由,我也不愛飲。”
......
寧時確實沒想到,數月前知杏所言的那幾條生活上的喜好原來還能牽扯出如此之多的緣由來。
可偏偏是眼前這樣的人輕描淡寫地道出。
而且三句話離不開人家的表字,連她都沒真的喊過的謝 的表字“時雍”。
令她感覺......
憋悶得厲害。
此話並非虛假。
寧時的臉色和她面上的血色一樣,極快地褪了下去。
像是雪落熱爐,眨眼間無影無蹤。
這頭的上官凝若無所覺,仍舊在隨口閑談著故交的喜好,聲音輕得像是落雪,帶著一絲不自覺的欣賞︰“至于收禮上的喜好。她的喜好沒有什麼特別,書、茶、美景、舊事。若是有人記得,便是極好的事。”
一時四下靜寂無聲。
周遭的百姓早都做鳥雀散,離大京官家的車馬是越遠越好,不過也有幾個膽大的支著耳朵在屋後听著寧時這頭的動靜,沒听兩聲便被上官凝隨行的侍衛給屏退了。
于是氣氛一時轉作令人無言的沉默。
寧時身側的寧殊晴則是不動聲色地往姐姐這側靠了靠。
寧殊晴臉色不大好,但顯然比起對突然出現的另一個美人的本能厭惡,她似乎更在意寧時這頭的狀態......
很明顯,這一副一听到謝 的事情就意惹情牽的模樣是她不願見的。
但姐姐的臉色才是她最關心的事情。
可是。
......
“上官大人。”衛霖忽然出聲,聲音不重,卻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她與寧時之間,“外頭風雪大,參軍方才久立斷案,體力有失,恐要回官署歇息。”
她上前半步,正好將兩人隔開。
“若上官大人尚有要事,可否改日再敘?”
話說得極禮貌,臉上卻半點笑意也無,反倒是黑如鍋底。
她話說得太突然了,甚至連寧時也略略愣了一瞬。
但那一瞬後,她也道︰“我確實有些乏了。”
“那就不擾了。”上官凝聲音仍是溫柔,仿佛不曾覺出絲毫異樣,“只是今日得見寧異人,甚是歡喜。”
她眉眼彎彎,帶著恰到好處的得體笑容,可偏偏生了一雙狐狸眼,平白添了不少狡黠之意。
......
真正打破這番僵持的是一陣馬蹄聲。
那小吏破雪而來,腳步極穩,馬鬃一掠而起,幾片飛雪紛紛揚揚散下。
帶隊者勒馬于巷口,拱手抱拳︰“上官大人——謝大人請您移步一敘。”
上官凝微怔,卻笑得極好看︰
“哦?她知道我到了?”
那人低聲道︰“大人說,雪大了,您切莫貪玩著涼。”
言語雖輕,傳達的話語意味卻深。
上官凝抬頭望了一眼漫天飛雪,復又看了寧時一眼,目光仍舊輕落在她肩上︰
“那我便不叨擾了。”
她抬手推開侍從送上的披風,隨手撢了撢袖口,轉身登上馬車。
上馬之際,她似是隨意,又似故意地回頭看了一眼,眉梢帶笑,語氣極輕︰
“寧仙師,再會。”
話落,也不待寧時有何表示,轉身入了簾,馬車隆隆,十數名隨侍默默跟上,片刻即遠。
她離去的模樣倒是如雲如流水般輕快,只留那淡香仍浮在原地,久不散去。
寧時站在原地,良久未動。
她胸口像被雪狠狠壓了一把,呼吸都緩不過來,臉色更是蒼白如紙一般,看得一旁的二人好不擔心。
一旁的寧殊晴似乎是再也難以忍受她此時這副模樣,忽地上前一步,眸中焦急幾乎壓不住,語氣顫抖著︰
“姐姐臉色又這樣差,明明不舒服也不說一句話。”
她看向寧時,卻見她那雙原本清明如月的眼楮,此刻卻浮著層霧似的灰白,神色極淡,嘴唇泛著一種失血的青。
明明站著,整個人卻像從雪地里撈出來的一樣,寒意從骨髓滲出來,連睫毛上都結著不化的冷霜。
......
為誰失神至此她已無心去想。
寧殊晴眼圈微微泛紅,卻又強忍著,仿佛不願在眾人面前露怯,只是低聲地、連央帶哄地道︰
“姐姐......要是身體不舒服,就歇一歇好不好?我讓人備車,我們回去——你不想听她說那些,我也不想听。”
說罷,她抬手捉住寧時的手,顧不得入手一片冰涼,只是手指緊緊扣住她的掌心,一副恨不得將她捂暖的模樣。
衛霖本欲上前,見了二人模樣,卻在一旁止步,只是皺了皺眉,低聲忿忿︰“不過是個翰林,擺恁大譜。”
寧時只是閉了閉眼,強行忍下那種甩開寧殊晴的手的沖動。
風正緊,雪撲在人臉上,竟比方才又重了幾分。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雪落進她嘴角,涼得像琉璃瓦一樣。
“回署吧。”
她說。
“我有點累。”
......
而接下來的幾天的事實證明,上官凝帶給她的郁積不快之感只會越積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