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
上官凝著一襲石青宮裝,外罩鵝黃色軟紗,衣擺微曳,發間嵌著一支墨玉蟬簪,笑時目光轉盼,顯得整個人艷而不俗、嫵媚多姿。
只見她玉立在堂前,目光所至處,是賓客滿座,皆為晉陽本地官紳、文士權貴,交頭接耳,竊語未歇,可她只略略一轉眸,便使人下意識地閉了嘴。
“謝大人自幼喜清靜,不喜宴樂,是下官唐突了。”她手中執盞,朝謝 略略一笑,“可貴妃娘娘命下官順道來一趟晉陽,若空手而至,倒也不合適,便厚著臉皮,討個歡喜。”
她抬手輕輕一擺。
不多時,一箱一箱漆器整整齊齊地被抬上來,蓋布一揭,光華四射。
“這是謝貴妃托下官帶來的。”上官凝語氣從容而親昵,目光也溫柔,“她說謝大人素不喜鋪張,如今晉陽雪重,便不親來叨擾了,托下官代為問候,略備薄禮,權當賀壽。”
她輕輕一頓,補了一句︰“謝大人與貴妃自幼相熟,這份心意,想來您也能明白。”
“這一冊,是李首輔以家藏手抄《離騷集解》所制,字墨並重,原件存于藏書閣,副本僅此一份。”
“此是隴西沈老先生寄來之書函,附贈一塊石田舊墨......謝大人曾隨他習書法,怕是記得這味。”
“再者,乃是京中文士所共錄一篇詩集,言謝大人年少曾擊節之作,今集百家之墨,敬祝風華長在。”
....
言罷,似乎是意猶未盡,她轉身抬手,輕輕一揮。
簾後傳來一陣細碎腳步,不多時,幾名僕從分批抬上錦箱,每一口皆雕花瓖金,封鈐嚴整,沿途鋪著絳紅繡毯,步步沉穩。
“這幾匣,乃是上京內務坊特賜所出之工巧之物,皆為年末御庫所藏。”她語調平穩,“貴妃殿下曾言,謝大人素不愛珠翠脂粉,故所選皆偏于文雅靜物,不涉脂粉風月。”
第一匣開,是一對景泰藍鎏金詩畫屏風,盈尺而立,畫上題的是“雪夜孤鴻圖”,下有前朝舊年間名家手題小楷。
燈光一照,華光流動,細節精絕,眾人幾乎未見過此物,僅听過傳聞。
第二匣是南海夜明珠一對,拳大,溫潤如脂,光可映物,一現便叫堂中諸人嘩然。
“此珠先在永安公府,後入御庫,貴妃殿下曾戲言,此後謝大人歸京華,夜行不需燈火,佩此便足。”
再後一箱,是並州沉香雕玉筆筒,舊年書法大家梁存所用,筆筒之上密密纏繞浮雕蒼松古藤,有暗香縈繞,一開蓋便有冷香散出,直沁心脾。
更有一箱,乃是江南織造送來的雲錦整匹,紋樣皆為訂制圖紙,乃謝家舊藏拓本中節錄再制,只為謝大人一人定制。
“這一匹名‘飛霜照影’,織成已四年,今始完工。”她語聲輕柔,帶著說不出的氣派和華彩。
席間眾人皆驚。
雖非朝賀大典,但此刻這排場已是半宮廷規格,所受之禮不止于權貴賞識,更似士林共譽,一時無二。
而敘事的重心的那位,始終不曾多言,唯獨目光淡淡望著那一箱箱送來、展開的物什,時而頷首,時而輕笑,不拒斥也不甚歡喜,只靜靜坐在光影中央,如雪山梅枝。
清貴不待言說。
可便是這樣的態度,卻看得座下之人心神黯黯,悵惘失神起來。
不盡心事。
.......
謝 生辰之日,欽差府中自然設宴。
這場生辰宴自臘月十五便開始籌備,觀其用心程度,府中上下竟是比小年夜還要上心些的。
此時晉陽風雪方歇,夜寒如冰。
風輕月淡,漫天燈火將謝府照得通明一片,府中院落臨時搭了半亭半棚,彩紗如簾,琉璃燈盞層層疊疊,竟勝過元夕。
席設七八桌,並不張揚,但從擺設到陳設皆是由上官凝一手把控。
頗費心思,器皿一律仿汝窯,熱湯之上撒著金箔,細如蟬翼。
燈火之下,流光瀉地,滿堂賓客皆衣冠楚楚,談笑風生。
中間正席之上,謝 今日著了極淡一色衣裳,素緞如雪,襟口微繡暗紋,愈顯她清清冷冷的氣質,一坐下便仿佛是冰上梅枝,無需多言,便叫人將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身上。
寧時自然也是受邀出席之賓客,
她來得略早,入廳時席尚未滿,她心心念念的女子卻已端坐主位,雪衣鶴氅,貌若神仙。
謝 依舊如往日一般舉止溫和,不急不徐,與客言笑晏晏,風姿卓然。
寧時一眼望去,卻覺得四周的人啊都仿佛瞧不見了一般。
一見那人,只覺心里某個弦被輕輕撥動了下,隨後緊接而到的便是如火燒身般的喜悅和痛苦情緒。
哪怕她的疲勞已經到了臨界點,她已經心力交瘁到懶于奉承應酬,只要謝 在這里。
她那雙清冷無情緒的雙眸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那便頓時有了整個世界的安全感。
......
在這里見到上官凝,她不太自在。
一點都不自在的。
可與那點不自在相比,是更多的不願意離開的情緒。
她只願意和謝大人相伴,然後希望這些時候能夠綿延久長,如此而已。
......
她此番來宴席,看著諸位賓客大獻殷勤,奉上各種珍奇之物,卻只是冷眼旁觀而已。
盡管她眼下也算頗有家財,可這次確實沒有備下什麼黃白之物的禮物,也不知道到底送什麼最好。
不過她幾日前便問過謝大人,記得她說,“若能偷得半日清閑,與人共坐煮雪烹茶,便已足矣。”
她當然銘記不忘。
她這幾日雖然仍舊在幫著大小官僚處理軍政要事,可是卻從不遺余力地從各位老油條口中套得了謝 喜歡的茶水的類型,哪家茶水最好雲雲,更是廢了不少勁兒去收錄。
她想著這頭的宴席結束後便拉著謝大人一同去暖閣再對坐。
煮雪烹茶,很是風雅。
可是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那排山倒海一般的生辰賀禮,那些“珍奇之物”、“孤本”,卻看得她有些晃神了。
這些東西本身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這些東西完美地切合了“士大夫”的身份與品味。
她不懂這些的時候,她確實可以買,可以各種手段拿來。
可是她並不是士大夫,也不可能去做什麼士大夫。
本來她可以把這些東西當作無關緊要的東西拋到一邊。
可她剛剛在台下,真真切切瞧見謝 眼底的笑意了。
是的,她不願意知道的是,這些“俗物”,謝 真心喜歡。
她不免恐怖地想到。
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代表著共同階級與學識背景的禮物,興許才是她真正需要的吧......
一種沒由來的燥郁沖上喉間心頭,她蹙眉看向眼前案幾上,那是謝 知她不勝酒力、特意替她換的晉源銀針,不知怎麼笑了一笑,舉起茶盞,將名貴的茶水全倒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