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時眼前一黑。
殊晴。
舟車。
四百輛滿滿當當的物資補給,軍火、糧草、醫藥補給等等全都在甕城。
甕城已破,意味著什麼?
物資還能在嗎?
信心滿滿地帶著物資來到晉陽城,本以為等到隔離期一過便大有可為,只是過去一夜,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而其間最讓人受不了的一點......就是殊晴也在甕城,她可還安好?
好不容易穿越異世界得了一個親人,她不想再失去了......
寧時眼前發黑,幾乎不願意再多想一下那一點點微妙的可能。
她深吸一口氣,將那一瞬的暈眩硬生生壓下去。
天人感應悄然鋪開。
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從她丹田泛起,經由四肢百骸擴散出去,如水面上的一圈波紋,悄然無聲地掠過整座晉陽。
風仍在吹,城仍在燃,殺伐、哭號、馬嘶、刀兵之氣在天人感應下皆成線條,轉瞬投映在她腦中。
她看見北門外的尸堆與碎甲,看見巷戰之中仍負隅頑抗的斥候、門將,看見叛軍自城門灌入,涌向主道,又自東南兩側分兵策應,像是一只壓抑許久的白蟻群突然撕開木壁。
風中血氣濃如濃墨,裹著街角的焦灰、兵革的寒光、流民的嘶聲,與官軍的殘陣雜作一團。
她看見人群奔逃,看見小販被長刀一刀攮死街頭,看見親兵誓死守住謝 撤退之路,也看見一條條路徑被焚毀、被割斷、被轉向。
甕城在燃。
那曾是舟車駐扎的地方。
天人感應之下,那里早已再無完整氣息,所有軍隊標識全部被打亂,舟車不見,物資不知所蹤。
她看見被掀翻的車架、被染紅的布幔,听見尚未熄滅的嘶喊聲像潮水拍岸,余音不絕。
她深吸一口氣,想繼續往里看。
卻發現四下氣息混亂至極,每一條街道都浮現出層層交錯的血脈線條,像是她腦中被潑了墨,每一筆都鋒利、卻模糊。
......這麼多血。
她抿了抿唇,喉頭發澀,幾乎一口氣沒喘上來。
不光是原身受不了這種若有若無的假設,她也竟然意惹情牽。
她一寸一寸往下翻查,從兵營到城樓,從中軸線到支道支巷,近乎死寂之中,唯獨在西南角的一條狹巷內——
一點橙花香氣若隱若現。
極淡極淺,仿佛隨時會被火煙吹散,卻倔強地浮在那里,仿佛在呼喚她。
寧時睜開眼,瞳孔微縮。
她認得那氣息。
那是她的養妹,唯一的妹妹。
她還活著。
屏息凝神再一寸寸掃去,還剩下十幾輛全副武裝的舟車在那處,濃厚的鐵味和火藥味在那處最是明顯,顯然,殊晴帶走的是最要緊的兵車。
有這些東西在......一時半會兒料叛軍還近不了她的身。
寧時剛剛提起來的心剛剛落下,低頭看了一眼謝 ,自己愣神的功夫,小婢女還在那邊戰戰兢兢地看著自己,等著自己發話。
“我應該算是謝大人本家派來的使者吧?我應該有權力抱著謝大人撤離這處是非之地吧?”寧時問道。
小婢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眸中的哀求之色不可謂不醒目。
寧時卻沒管她,伸手攔腰抱起謝 。
懷中人幾乎輕得不可思議,溫溫的、帶著淺淡的檀香,連呼吸都柔弱得像隨時會斷開。
她伏在寧時頸邊,臉頰帶著病熱泛紅,偏生還帶著一種倔強的沉靜。
“謝大人,”寧時俯身低語,嗓音壓得極低,“好好睡著吧,接下來的事情讓我來處理就好。”
有人急急奔來,腳步凌亂。
寧時一轉頭,便借著初醒的天光看見一地跪倒的謝氏親衛——全都甲冑未解,滿身血污,卻直挺挺跪在院前。
“謝大人呢?”
“謝大人......謝大人還在!”
“我們未得調令,不敢擅動——”
“求寧姑娘帶大人一同撤退,我們誓死斷後!”
他們齊聲叩首,聲音震得院中瓦松皆震動,雜亂中竟顯出幾分悲壯肅殺。
謝 這時似有所覺,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眼神還帶著病熱後的迷茫,卻在看清寧時的臉時微微一頓。
“......寧姑娘?你在。”她低低喚了一聲,嗓音啞得幾乎要碎。
寧時側頭看她。
謝 眼神逐漸聚焦,眉頭輕皺,似乎也听到了方才的喊聲。
她目光游離,沉靜開口︰“我知道城門破了。”
寧時沒說話,只是抱緊了她一步步往外走。
謝 眼神愈發清明,低聲問︰“你要帶我去哪?”
“帶你走。”寧時語氣冷靜,“這里已經不安全了。謝大人身負欽差重責,比這里的任何人都更該保全性命。”
謝 側首靠在她肩頭,閉著眼喃喃道︰“......那你妹妹?”
寧時腳步一頓。
她真的把自己的信息打探得很全。
“家妹應該還在巷道里。”她低聲道,“我會救她,只是你......”
“我自己走得動。”謝 忽而道,聲音雖輕,卻極冷靜,“你放我下來。”
寧時沉默片刻。
謝 輕咳,語氣卻堅決︰“......不必為我掛念。晉陽失守,是我責難逃......不能連累你。”
她不提還好,一提,寧時的惆悵情緒便涌了上去。
唉,任是誰都不會想到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城門第二天就失守了。
考慮到謝 本就是文官,到地方調任可能還是有點專業不對口了吧。
“大人多慮了,我身為頂尖劍客,自有撤離之法,只是謝大人千萬看顧好自己身體。”寧時看著懷中病弱的謝大人,還是忍不住念叨︰“等我回來再給謝大人診治退熱,莫怕,我很快就會回來。”
怎麼越說越嘮叨了。
好想也像揉衛霖的頭一樣揉揉她的。
算了,想想就行了。
......
結果還是拗不過謝 ,還有時間也實在是等不起了,她轉手就在城門前好生看著謝 坐上簡裝駟馬車,看著一隊親兵護送她穿過坊巷,撤向汾河防線。
而她自己——
轉身攀上了一座殘破的箭樓,立于高處,天人感應轟然鋪展開來,再次覆蓋整座晉陽。
呼吸、氣息、血腥、火焰、塵土、奔逃、廝殺......
無數雜亂的信息在她腦海中炸裂,簡直要把人沖得七竅流血。
她咬緊牙關,強行壓住那種排山倒海的混亂,仿佛溺水之人浮出一線天光,死死捕捉那一點點微弱的、她極其熟悉的——
橙花香。
就在西南坊巷的一角,極淡極弱,但確實還在。
“......殊晴。”
寧時低聲呢喃,指尖猛然扣緊牆磚。
前幾日只是有點死氣的晉陽城此刻已經是一片尸橫遍野、血肉橫流、火焰沖天,令人目不忍視。
下一秒,她身形一晃,整個人如同一道殘影消失在晨霧與火光之間。
而另一頭——
謝 靠在簡陋的車轅上,披風掩身,臉色蒼白,額頭滾燙,渾身透著沉重的病態。
身旁親兵緊隨左右,馬蹄踏碎石板路,耳畔傳來遠處巷戰刀劍交擊的斷斷續續呼喊,夾雜著百姓的哭喊與奔逃聲。
火光映紅半邊天,煙霧彌漫,城中大亂已成定局。
她自到任之初,便反復推演過晉陽城破的諸種局勢︰如何調動殘兵避其鋒銳、以巷戰牽制,如何一把火焚毀糧倉以絕敵後,如何憑城內地勢設伏抵敵,如何設定數條撤退線路,保存核心建制。
自然,這些措施都是放在最優先考慮的。
而自己的親信部下顯然把這些都做得極好,即使一時城破,四方的衛城很快便可以回援,收復失地只在旦夕之間而已。
她要的是千秋萬世的盛名,要的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倘若因為這等事情折戟在此,便不只是她謝 一人之辱,更是整個士林、整個東南清議的失敗,是她身後的西山黨從此聲名掃地的開始。
她不能死在這里。
“......糧草。”她低聲開口,嗓音嘶啞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從火中碾出。
“命謝氏舊部于第三道門集合,焚糧倉時不必留情。”
親兵應聲而去。
她閉上眼,指尖下意識地摩挲指節間的麒麟紋玉扳指,節骨泛白,仿佛這樣便能稍稍抵御那一陣陣侵入骨髓的灼熱與劇痛。
她當然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燒已入骨,耳邊嗡鳴不止,渾身似被火爐包圍。
可這不重要。
只需撐過這一刻,再拖住一線局勢,尚可謀得轉機。
“......寧姑娘。”她半闔著眼低聲,“親兵已隨她前往巷道?”
“是。”
“她的能力雖異于常人......但動身的時機未免太巧。”
親兵神色一變︰“大人是......懷疑她?”
“不是懷疑。”謝 緩緩搖頭,嗓音發顫,卻清晰,“是驗證。”
她睫毛輕顫,眼神卻冷如深湖水。
她想看清,這個在金陵引發種種議論、被堂妹稱為“異人”的女子,到底是真材實料,還是不知來歷的棋子。
此人身上霧氣重重,查無根底,金陵那邊幾番探查皆無所獲。
但她的言行未見輕浮,性情倒也純潔良善,只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眼下的謙和並不能成為信任的理由。
謝 自認閱人無數,心細如發。
第一眼見寧時,便覺此人不同凡響。
可就是這等人物,初次登門卻在文武官員面前跌了個實打實的跤——混亂得如戲文笑談。
像個誤入廟堂的小童,臉紅耳赤,看她竟是生生看呆了。
若按常理,她理應生出幾分不悅。
可那人隨即提出的防疫之策,卻一環扣一環,簡明而深刻,宛如早已識透病理根源的天外來客,令人難以忽視。
于是她便留下了三分好奇。
第二次見面更為荒唐。
寧時高燒昏睡中說了夢話,聲音呢喃︰
“......”
“......”
她不願回憶,也不習于那等孟浪言語。
但那臉紅,那語亂,那夢囈......未必出于有心,卻實實在在地,留在她心中了。
窗外夜風卷動簾角,火光仍在遠處天邊翻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