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滿眼的血。
牆垣上、街道邊、尸體的斷肢上,甚至屋檐瓦片縫隙里,全是血。
血和泥混作一團,流淌進地勢低窪的巷口,像一張血腥的舌,緩慢舔舐著死者未涼的皮肉。
寧時從一處斷垣上縱身而起,黑衣獵獵,輕功踏瓦,身形翩然若鬼,長劍上血跡斑斑。
她一路遇到好多流民,應該是那批金水關外來的。
繞出欽差府門時,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幾名瘋瘋癲癲的流民拖著麻袋奔逃,身後是半塌的宅屋和濃煙滾滾的庭牆。
她身上衣料尚潔,束發整齊,落在這一群灰頭土臉的災民當中,格外顯眼。
果不其然,幾個男人頓住腳步,眼神在她臉上掃了一圈,又移向她的胸膛和腰線,像是狼聞到肉香。
一個人咧嘴笑︰“看這娘們模樣,是不是當官的人的家眷?”
另一個已經掄起手里的鐮刀︰“當官的算個屁?扒了她的皮!”
寧時站定,目光沉了片刻,劍已出鞘。
金屬摩擦的輕響在吵嚷中宛如裂帛,冷得讓人頭皮發麻。
“我不想殺你們。”寧時聲音平靜,目光如霜,“自行退去。”
可那幾名流民並未退。
他們衣不蔽體、眼白泛灰,喉嚨里發出類似牲畜的嘶啞喘息。
污泥與血垢結成的硬殼附在皮膚上,有人手里拿著破鐮刀,有人握著斧頭柄,甚至還有人掂著一根半截骨頭——上頭的關節未清理干淨,已然變黑發臭。
他們不再像是人。
也許曾是。
但不是現在。
“她一個人......”有人舔著嘴唇,笑得臉都在抽搐,“這皮、這肉、這骨頭——肯定嫩。”
另一人卻低笑著︰“殺了她,剁成小段兒炖湯。”
“是個娘們兒,煨出來比羊肉還香......”
這等話,若在太平年月,誰敢胡言亂語?
可如今,在城破之際、道德盡失之後,饑餓已然腐蝕了腦子,許多“人”早不似人了。
——戰亂之中,人食人並非孤例。
極端饑餓會觸發一種叫饑餓性精神錯亂的狀態,患者認知模糊、共情力喪失,大腦釋放壓力激素催促攝食——而“人形生物”是眼下最近且最易獲取的“熱量來源”。
更殘忍的是,他們會彼此鼓動︰吃人並不只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對規則的背叛,一種極度混亂中的群體性墮落儀式。
那人笑著,露出一口殘缺發黃的牙齒,嗓音沙啞而歡快︰
“抓到這麼個細皮嫩肉的人,真叫‘不羨羊’......”
他所說的“不羨羊”,在亂世黑話中,正是對“人肉”的隱晦稱謂。
細皮嫩肉、無力反抗的女童與婦人,往往是他們最先獵殺的目標。
他們的笑是撕裂的。
有的人甚至開始摩挲下腹,一邊喘息,一邊咕噥著連自己都听不清的低語。
他們不是單純要殺她。
他們是想吃了她,之前再用她做別的......
下一刻。
一人撲來。
寧時腳尖一點,身影幾乎化作殘影,長劍一挑,直斬頸喉。
血液飛濺。
那人連哼都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鮮血在地面上迅速暈開,染紅地磚。
周圍頓時安靜了一瞬。
可緊接著,又有兩三個瘋了一樣地撲上來,刀叉鐵耙齊齊揮向她的頭臉。
寧時眼中浮現出一絲怒意,那是一種冷厭、壓抑、連同此前一切疲憊與情緒一並迸裂的怒意。
她劍光再起。
第二個,第三個。
她不喜歡濫殺無辜,僅當對方已經生了殺意的時候,自己才會動手反擊。
喉嚨破開的咕噥聲、腸子從刀口滑出的腥臭、腳底溫熱濕滑的血漿......她沒有回頭,衣角翻飛,只一路揮劍而行。
她本想放過他們的。
若是他們只路過,只索些糧食,只露出一點人性,她都願退一步,不染塵埃。
可大多數人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來,像是從地獄里鑽出來的蛆蟲,死死纏著她不放。
那種惡意穿透皮膚直達肺腑。
一開始,她還會心生不忍,劍勢略偏,避開要害。
可到了後來,她眼中只余漠然和寒意,每一次出劍都不再留情,甚至無需多看,直接斬斷對方生機。
這種人.....
既然對自己動了殺意,那麼便一劍貫穿丹腑,斷其生機,又有何關系?!
只是不要妨礙了自己找妹妹罷了!
于是她沒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一路走,一路殺,從欽差府殺到西巷口。
——直到那把劍柄濡濕,血水順著指節流下,險些脫手。
她不得不用力握緊。
那一瞬,她忽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
記憶里,唯一一次,滿手是血的時候不得不用力握緊劍柄以免不慎將劍脫手。
是呀,楚家的滅門之夜。
原主為了復仇,把劍都砍鈍了。
但阮清仇不想被仇人的髒血踫到,自己現在卻是和地獄的惡鬼一樣難看。
呼......
直到自己整個人快被血染透,那些流民才知道避開自己......
穿過那一條條狹長的走道,繼續朝著家妹所在的方向前進。
耳中卻听得最真切的是︰槍響、哀嚎、喉嚨被刺破的尖嘯,混著焚燒的味道,嗆進鼻腔。
她看見一具無頭的尸體被拋出屋內,脖頸粗糙地斷在一塊破門板上,血像一股折斷的井水柱,灑了她半邊衣角。
她腳步一頓,視線微微一偏,只作一瞬停留。
沒有躲,也沒有多看,只是繞過那團溫熱的血肉,繼續前行。
她不是特別能關注戰場的慘烈,因為在剛剛已經見過無數次這類尸體了。
她眼下最關心的是——借助天人感應這個bug一樣的技能,鎖定了那股熟悉的氣息。
寧殊晴,就在前方數百步。
“還好。”
她心中一聲低喃,心中大石頭落地。
連喉嚨中時不時返過來的腥甜氣息她也渾然不覺。
——沒有出事。
她唯一的妹妹沒有出事。
繼續沿巷而行,處處是陣亡的兵士與流民,肩膀炸開的,腹中被利器穿透的,五官扭曲至死的。
戰場的殘酷不挑人,也不講體面。
寧時腳下踏過一具孩子般大小的尸體,頭顱被火銃擊碎,整張臉沒了,只剩兩顆白色牙齒裸在血肉外,像在咧嘴笑。
戰爭就是如此殘酷的呀,只會像絞肉機一樣不斷攪碎所有人的生活而已。
不過眼前的景色,真的更復雜一些。
簡單而言,這些流民和叛軍也是走投無路的一方。
不爭不搶大概率就是活活餓死。
可她還是動了劍,對方要殺她,她便動刀兵——
而且她本就是謝 陣營的人,平定這些逆賊,本不需要理由......
便是殺再多,也是平亂定鼎。
她又有何錯!
只是心頭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悄然鋪開來,讓她壓抑得有點難受。
行了不知道多久,終于瞥見前方火線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心頭一瞬間輕快了不少。
寧殊晴立在臨時布置的木柵欄後,指揮著數十名燧發槍兵按節律放火。
火藥聲轟然炸裂,叛軍倒下一片又一片,尸體堆疊,燒焦的氣味和血腥味混成令人作嘔的濃霧。
她神情沉著,甚至還有條不紊地往兵士槍膛里塞火藥包。
寧時終于收回目光,落在牆頭之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她很好。
但這素在?
臥槽,什麼陣地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