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微涼的晨風卷著獨屬于這座城市的菌絲清香,拂過林逸的臉頰。
他走下閣樓,腳下的石板路傳來溫潤的觸感,仿佛有生命之物在回應他的腳步。
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
他依舊是那個隱于市井的普通人,目的地是街角的菜市場,這是他為數不多保留下來的舊日習慣。
路過街口,一家新開的早餐鋪子正冒著騰騰熱氣,取代了原來那個破舊的報刊亭。
鋪子不大,一對年輕夫妻正忙得不可開交。
林逸本想徑直走過,老板娘卻眼尖地發現了他,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揚聲喊道︰“老哥,來了?還是老樣子?兩個素包,一碗不加糖的豆漿?”
林逸的腳步猛地一頓,心中掀起一絲波瀾。
他很確定,算上今天,自己也只在這條路上走了三天,更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家新鋪子。
他從未在此停留,何來的“老樣子”?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老板娘麻利地將打包好的早餐遞過來,笑著解釋︰“別誤會,是前面那個買早點的老頭兒說的。他說你每天這個點兒都會路過,還特意交代,你這個人啊,怪得很,吃包子不愛蘸醋,喝豆漿不喜甜,連送的咸菜都從不要。”
前面那個老頭?
林逸的腦海中閃過一絲迷茫,他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與人有過這般細致的交流。
他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點點頭,接過了那份溫熱的早餐。
他知道,在這個由他親手重塑的世界里,刨根問底往往會牽扯出更多他不想面對的因果。
他尋了個角落的座位坐下,剛咬了一口包子,就听見鄰桌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
“媽媽,媽媽,他們說的林神,到底長什麼樣子呀?是不是有三頭六臂?”
年輕的母親溫柔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目光望向窗外那條在晨曦中泛著淡淡光澤的道路,輕聲回答︰“誰知道呢,書上也沒寫。咱們只要知道,腳下的路是他修的,就夠了。”
林逸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嘴里的素包淡然無味。
他低下頭,將自己的臉更深地埋進陰影里。
神?
他早已不是了。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麥芽遺址。
陳阿婆佝僂著身子,如往常一樣,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來到了這里。
她沒有去看那條作為紀念碑的光徑,而是徑直走向了遺址邊緣,那處由林逸一只舊鞋所化的牆語花旁。
奇跡就在眼前。
那株曾經只會用光點顯示林逸腳步的奇特植物,如今已然蛻變。
它的花瓣不再閃爍,而是凝結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在旭日的映照下,一片最大的花瓣尖端,一滴晶瑩剔rou的露水正緩緩匯聚,然後“啪嗒”一聲,精準地滴落在下方的泥土里。
滴落之處,一株縴細的、與母體一般無二的新芽,正破土而出。
陳阿婆渾濁的眼中閃爍著震撼與了然。
她蹲下身,伸出布滿皺紋的手,小心翼翼地數著。
一、二、三……不多不少,一共七株新芽。
它們並非雜亂無章地生長,而是圍繞著母株,排列成一個完美的半圓形。
那隊形,像極了許多年前,他們“听夜者”小隊在篝火旁圍坐,聆听世界最後回響時的模樣。
她的眼眶濕潤了,對著那株沉默的牆語花,也像是對著虛空中的某個人,用只有自己能听見的聲音呢喃︰“你不說,我也懂。它們……都回來了。”
林逸回到閣樓時,陽光正好透過天窗,灑在他那小小的窗台上。
他一眼就注意到,那個被他隨手丟置的花盆里,那株無名野草又長高了一截。
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草葉上那神秘的銀色紋路,不知何時已經悄然蔓延,從葉片延伸至睫干,最終在根部匯合,形成了一個完整而閉合的回路。
那銀紋流光溢彩,仿佛蘊含著某種古老的法則。
他靜靜地看了許久,從抽屜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刀。
他沒有將整株草拔除,只是屏住呼吸,動作輕柔地剪下了一小段帶著完整銀紋的睫葉,然後回到書桌前,將它小心地夾進了一本厚重的舊書的書頁里。
夜幕降臨,閣樓里一片寂靜。
那本夾著銀紋野草的舊書,在無人觸踫的情況下,竟自己動了起來。
書頁“嘩啦”一聲,自動翻開,停在了一張空白的頁面上。
下一秒,那段被夾在書頁間的銀紋睫葉仿佛活了過來,銀色的光芒從植物脈絡中滲出,如靈巧的畫筆,在空白的紙頁上迅速勾勒、游走。
光芒散去,一幅精巧絕倫的微縮地圖赫然呈現在紙上。
地圖的線條柔和而精確,勾勒出的,正是林逸童年時與母親相依為命,日日走過的那條老舊小巷。
而在小巷的入口處,兩個由光芒匯聚而成的娟秀小字,靜靜地懸浮著,散發著溫柔的氣息——
早安。
幾天後,陳阿婆召集了幾個一直以來義務照看光徑的老街坊,在麥芽遺址前的空台子上,開了一場非正式的小會。
陽光暖洋洋的,大家圍坐在一起,氣氛輕松。
陳阿婆沒有提林逸一個字,她只是端著一個大水壺,笑呵呵地對眾人說︰“各位,咱們守著這條路也有段日子了。我琢磨著,‘守護者’這個名頭太重了,也太生分。以後啊,咱們就別這麼叫了,咱們就是‘澆水的人’,每天來給這片地澆澆水,看看花,挺好。”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阿婆說的是!”
“對,澆水的人,這個名頭好,實在!”
大家笑著應和,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子。
散場時,一個跟來的孩童追逐打鬧,不小心一腳踢翻了陳阿婆放在地上的水桶。
清澈的水“嘩啦”一下潑灑在地面上,迅速漫過那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菌絲土地。
就在水漬浸潤地面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片菌絲層下,一道道柔和的光流被瞬間激發,它們飛快地交織、匯聚,竟在濕潤的地面上拼出了三個清晰的大字︰“謝謝您。”
光芒只持續了短短數秒,便隨著水分的滲下而隱去。
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那踢翻水桶的孩子更是嚇得不敢出聲。
陳阿婆卻只是搖了搖頭,俯身扶起水桶,臉上帶著一絲淡然的微笑,對眾人說︰“你們看,它活了。但它不是謝我,是謝這條路自己,活得夠久,記得夠牢。”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逸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中。
直到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樣買菜歸來,爬上閣樓,卻在自己的門前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竹籃。
籃子里裝著幾顆水靈靈的青菜和兩個新鮮的番茄,上面還壓著一張紙條,字跡清秀,寫著︰“新來的,照顧不周,請多包涵。”
他拿起紙條,抬頭望向狹窄而空蕩的樓道,鄰居的門緊閉著,听不到一絲聲響。
他從未听說這棟舊樓里搬來了新鄰居。
當晚,他正在窗邊看書,忽然听見窗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沙沙”聲。
他警覺地抬起頭,探出窗外一看,只見一縷比發絲還要縴細的銀色光絲,正從隔壁那扇緊閉的窗戶縫隙中延伸出來,像一根活潑的觸手,輕輕纏上他窗戶的邊框,停留了約莫三秒,又閃電般地縮了回去。
林逸的心沉了下去。那是鄰居家窗台上,一株牆語花在向他打招呼。
一個月後的清晨,薄霧彌漫。
陳阿婆走在那條通往麥芽遺址的石子小徑上,腳步不疾不徐。
忽然,她听見身後傳來了一陣同樣沉穩的腳步聲。
她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放慢了速度。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與她並行。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是一個陌生的老人,頭發花白,面容平靜,手里提著一個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舊式菜籃,步伐穩健得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朝著老人微微點了點頭,算作招呼。
老人也回以一個平淡的點頭。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並肩走著,走完了通往遺址的最後一段路。
在遺址入口,老人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天邊的晨光,用一種仿佛在陳述事實的語氣,輕聲開口︰“今天天氣不錯。”
陳阿婆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釋然和了然。
她轉過頭,認真地看著這位陌生的“老鄰居”,溫和地回應道︰“是啊,早安。”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們身後那條蜿蜒的石子小徑,每一顆石子都悄然泛起一層轉瞬即逝的微光,隨即又隱入平凡。
那光芒並非為了照亮誰,只是因為它本就活著,並在這一刻,感受到了某種圓滿。
老人似乎對此毫無察覺,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緩緩離去。
目送著老人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陳阿婆才轉身回家。
而另一邊,剛剛結束晨練的林逸也回到了自己的閣樓前。
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門口,那個熟悉的小竹籃依然放在老地方,只是里面的東西似乎變了。
他的目光凝固在那張依舊壓在籃子上的紙條上,心中那根名為“平靜”的弦,終于被徹底撥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