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用一種近乎偏執的儀式感,去復刻一個正在消失的靈魂。
每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地平線,陳阿婆便會提著那只小小的鐵皮水桶,出現在石子小徑的盡頭。
她的背影佝僂,步伐卻帶著一種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穩定。
她不用噴壺,更不將水直接澆灌在那些牆語幼苗脆弱的根部。
她只是將手臂輕輕揚起,手腕一抖,一捧清水便化作千萬顆細小的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虹彩,再如薄霧般悠悠落下,均勻地籠罩住小徑兩側的每一片新綠。
“老林走的時候沒回頭,”她對著空氣,也對著那些沉默的植物喃喃自語,“這路,就得靠我們這些還活著的,用人氣兒養著。”
這奇異的行為很快被城市光徑系統的監控中心捕捉到。
分析員們起初以為這只是一個老人的悼念,但當數據模型建立起來後,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監控畫面被放大,逐幀分析,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規律浮出水面——陳阿婆灑水的頻率,與數據庫中林逸最後一次巡檢光徑時的步伐節奏,完全一致。
每走七步,揚手灑水一次。不多,不少,精準得如同節拍器。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林逸將自己塞進了一間不足十平米的頂樓閣樓。
城東是老城區,空氣里都彌漫著一股被時光沖刷過的安寧。
房東是個聾啞老人,用一雙布滿厚繭的手比劃著租金的數目,渾濁的眼楮里沒有任何探究。
林逸只是點頭,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現金付了賬,對房間的簡陋未提任何要求。
他像一只受傷後躲回巢穴的孤狼,只想在寂靜中舔舐傷口。
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他從貼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塊承載著母親最後訊息的牆磚殘片。
他沒有將它供奉起來,而是埋入了窗台上一個破舊的花盆里,然後覆上從樓下花園里挖來的普通園土。
他想埋葬的,或許不只是這塊磚,更是那個被稱為“林神”的自己。
當夜,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里,磚縫中滲出絲絲縷縷的銀色光芒,如同母親溫柔的呼吸。
但那些光芒剛一出現,就被周圍厚重的泥土貪婪地吸收、吞噬,連一絲一毫都沒能溢出。
夢境的最後,銀光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和黑暗中那若有若無、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呼吸聲。
林逸猛地驚醒,冷汗濕透了後背。
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台,晨曦中,花盆的泥土中央,竟真的頂出了一株縴細的綠芽。
他心中一緊,幾乎是撲了過去。
然而,湊近一看,那點點綠色卻讓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沒有銀色的脈絡,沒有熟悉的形態,那只是一株再尋常不過的野草。
另一邊,陳阿婆的“實驗”卻有了驚人的發現。
她注意到,經她灑水滋養的這片牆語植物,葉片上銀色脈絡的流光速度,竟比城市其他區域的“無名徑”慢了將近三分之一。
但那種緩慢並非衰敗,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穩定與厚重,仿佛奔騰的溪流沉澱為了緩緩流淌的大河。
她顫抖著從懷里摸出老伴留下的懷表,湊到一片葉子旁,對著那銀光的每一次脈動,按下秒表。
一遍,兩遍,三遍……當她將測出的頻率與腦海中某個深刻的記憶進行比對時,渾身巨震。
這個頻率,竟與林逸最後一次在光徑落成典禮上公開發表演講時的語速,分毫不差!
那一刻,陳阿婆渾濁的雙眼豁然清明。
她明白了。
她不是在澆水,她是在用自己幾十年來的身體記憶,用對林逸每一個習慣的深刻烙印,去復刻他的存在。
而這片由他創造的土地,這片神奇的植物網絡,正在“學習”這種模仿,將一個虛擬的“林逸頻率”重新注入系統中。
林逸對此一無所知。
他像所有普通的退休老人一樣,提著布袋去菜市場買菜。
兩個穿著時髦的年輕人正在一個蔬菜攤前高聲議論,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飄進他的耳朵。
“哎,你听說了嗎?麥芽科技遺址公園那條會發光的石子路,就是傳說中的‘無名徑’起點,听說是林神自己一步一步踩出來的!”
林逸低著頭,假裝認真地挑揀著面前的土豆,手指卻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
“可不是嘛,”另一個人接話,“不過現在誰也見不著他了,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先前那人笑了︰“神嘛,總得藏起來才靈驗啊。”
林逸默默地將挑好的土豆遞給攤主,付錢,轉身離開。
他走出十幾米遠,身後傳來攤主帶著疑惑的嘀咕聲︰“奇怪,剛才那個老頭,走路的姿勢怎麼看著那麼眼熟……”
那一天,陳阿婆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沒有再去小徑澆水。
她在日記本上,用顫巍巍的筆跡寫下一行字︰“路要是還得靠人澆水才能活,那它就不是一條真路。”她想看看,當她這個“復刻者”退場後,這條被強行注入了“林逸頻率”的路,會走向何方。
當晚,她也做了一個夢。
夢里,她站在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光之草原上,每一株草葉都流淌著柔和的銀光。
遠處,一個模糊的人影背對著她站立。
她想開口呼喊,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人影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視,緩緩轉過身。
他的面容籠罩在光芒中,看不真切,只是默默地向她遞來一只空空如也的水桶。
她下意識地伸手接過,就在手指觸踫到桶沿的瞬間,桶底驟然生出無數細密的白色菌絲,閃電般纏住了她的手,將她與那片光之草原緊緊相連。
陳阿婆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
她扭頭看向床頭,那只她用了半輩子的鐵皮水桶,里面的水竟已在不知不覺中蒸發了大半!
更詭異的是,冰冷的桶壁上凝結了無數細小的露珠,它們沒有雜亂地滑落,而是緊密地排列組合,赫然形成一個清晰的箭頭,箭頭所指的方向——正是城東。
第二天,一個足以震動整個城市管理系統的奇跡發生了。
遍布全城的“無名徑”網絡,首次出現了大規模的“自愈”現象。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處,是一段因市政施工而被挖斷的光絲路徑。
按照流程,這需要專業的修復隊耗時數日才能接續。
然而,就在那個夜晚,斷口兩側的菌絲網絡並未沉寂,而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行向著對方延伸。
它們沒有生硬地直線對接,而是在地下交叉、編織,繞過障礙,最終在次日清晨,形成了一條全新的、優美的繞行小道。
那小道彎曲的弧度,與陳阿婆那根從不離身的拐杖彎頭,如出一轍。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城東那間不足十平米的閣樓里。
林逸醒來,照例去給窗台那株頑強的野草澆水。
就在他湊近時,他的呼吸停滯了。
那株野草的葉片背面,不知何時,竟悄然浮現出了一道極淡、卻又無比清晰的銀色紋路。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他母親的人臉。
那是一小段彎曲的路徑,一個微縮的地圖。
而地圖的終點,赫然指向他每天買菜必經的那個菜市場。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閣樓的門,踏上了那條再熟悉不過,卻又已然完全不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