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貪婪的目光,如同一根無形的毒針,刺破了城市的夜幕。
但此刻的林逸,無暇顧及遠方尖塔上的窺伺者。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麥芽花核的異變牢牢攫住。
九道光柱沖天而起,如同支撐天穹的神聖支柱,將整座城市映照得恍如白晝。
然而,在花核投射出的光帶網絡中,異變正在發生。
除了那三十七條通往歷史遺址、早已被“听夜者”們熟知的輝煌光徑外,無數條細如發絲的黯淡光絲,正從光帶主干上悄然孳生。
它們像一張巨大的、蔓延的蛛網,無視了城市規劃的宏偉藍圖,繞開了那些被銘記的英雄紀念碑與古老神廟,執拗地、無聲地延伸向那些被遺忘的角落——城市邊緣的貧民窟、廢棄的重工業工廠、潮濕腥臭的地下管網,以及那些在地圖上僅以灰色色塊標注的無名區域。
這些光絲是如此的微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斷。
它們沒有名字,沒有方向,更沒有終點,只是卑微地存在著。
“……他們……沒有名字……”伊凡空靈的聲音在林逸的腦海中低語,帶著一絲亙古的悲憫,“……也沒有碑文……但他們走得很慢……很堅持……”
林逸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刻調出了全城的夜間監控錄像,將畫面聚焦在那些光絲延伸的區域。
在高速回放的影像中,他終于捕捉到了異常。
每當夜深人靜,這些地方就會憑空出現一些極淡的光點,如同夏夜的螢火。
它們不成路徑,也不前往任何遺址,只是固執地、反復地圍繞著某個固定的點,一圈,又一圈,仿佛迷路的孩子在尋找回家的路,又像忠誠的衛士在守護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他們在等什麼?
直覺驅使著林逸,他穿上夜行衣,潛入了一處位于老城區的塌陷巷道。
這里是監控中光點最密集的區域之一。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腐朽的氣息,斷壁殘垣在月光下投射出猙獰的影子。
就在一處崩塌的牆角,他發現了一簇野生的牆語植物。
與遺址中那些茁壯的同類不同,這株植物的睫稈異常細弱,葉片上的銀色脈絡也黯淡無光,幾乎看不出任何“言語”的痕跡。
林逸緩緩舉起手中的“听夜者”油燈。
當溫黃的燈焰靠近植株時,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穩定的火焰竟毫無征兆地分裂出一縷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紅絲,如同擁有生命般,主動纏繞上了那脆弱的睫稈。
嗡——
一聲輕微的共鳴。
植株腳下的地面上,塵土微微震顫,一個由光粒構成的、小巧的半只童鞋輪廓一閃而過,清晰無比,卻又在持續了不到一秒後,徹底消散在空氣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林逸瞳孔驟縮。
他立刻返回總部,翻閱塵封的城市舊檔案。
經過數小時的查找,他終于在一張泛黃的戰時地圖的角落,找到了關于這條巷道的信息——這里,曾是一家戰時孤兒收容所,在一次慘烈的空襲中被夷為平地,所有孩子無一生還。
而這個地方,從未被列入過任何一份“听夜者”的官方名錄。
一個驚人的推斷在他腦中成形︰這些光點,這些無名的牆語,屬于那些被歷史洪流徹底淹沒、被時間徹底遺忘的普通人!
他們不是英雄,不是王侯,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名字都沒能留下,但他們的執念,他們的“等待”,同樣在這座城市留下了痕跡!
如果這些被遺忘的記憶也能成為力量……那股力量,將是何等的浩瀚!
為了驗證這個瘋狂的推斷,林逸啟動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計劃——“尋名行動”。
他沒有動用任何官方力量,只是以個人的名義,在全城的大街小巷張貼了數百張匿名的征集令。
上面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一句最質樸的問話︰“你有沒有,一個很想記起,卻沒被記住的人?”
三天。
僅僅三天時間,雪片般的信件就塞滿了征集令下方的信箱。
數百封手寫的信,每一封都承載著一份沉甸甸的記憶。
有位白發蒼蒼的母親,在信紙上用顫抖的字跡寫下,她已經記不清在戰亂中夭折的兒子的乳名,只記得他笑起來有兩個酒窩。
有位斷了腿的老兵,想畫出那位替他擋下子彈的戰友的臉龐,卻只在紙上留下了一團模糊的墨跡。
還有一位退休的護士,寄來了一枚她在舊醫院儲物櫃里發現的、不知歸屬的婚戒,說她總夢見一個男人在找它。
林逸將這些浸透了淚痕與思念的信件,全部帶到了麥芽花核之下。
他點燃了它們。
火焰升騰,信紙化作灰燼。
一陣風吹過,將那黑色的灰燼卷起,不可思議地融入了那片由無數細弱光絲構成的“蛛網”之中。
剎那間,整片黯淡的光網劇烈震顫起來,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巨獸,第一次被人喚醒了神經末梢!
有效!
林逸壓抑住內心的狂喜,立刻推進了下一步計劃。
他選取了七處無名光點最密集的區域,安排志願者在夜間持燈守夜。
這些志願者不限身份,不限記憶強度,唯一的條件是,真誠地、發自內心地,講述一個“不想被忘記的人”的故事。
第三天夜里,在市立醫院廢棄的地下管網入口處,一名年邁的清潔工,對著一盞普通的煤油燈,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她收養的一只流浪貓。
那只貓在戰時的轟炸中,為了把她從坍塌的預制板下引出來,被掉落的石塊砸中,再也沒有醒來。
“……它叫煤球,因為它全身都是黑的,只有爪子是白的,像踩了雪一樣……”
老人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她面前的地面上,憑空浮現出一串由微小光點組成的貓咪足跡,一路延伸到黑暗深處。
空氣中,仿佛還回蕩著一聲極輕、極輕的喵嗚殘響。
伊凡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肯定︰“……念,不分貴賤……光,自有其路……”
林逸將這七處地點正式命名為“靜燈站”,並在那里設立了簡易的燈架與登記簿,供市民自願前來,點一盞燈,寫下一個被遺忘的名字。
第一天,只有十余人參與。
第七天,前來登記的隊伍,已經從巷口排到了街角。
又是一個深夜,一名雙目失明的老人,拄著拐杖,摸索著來到一處靜燈站,他隨身帶著一把老舊的口琴。
他對守夜的志願者說︰“我看不見,也不會寫字。我老婆最愛听我吹這個了,雖然我總是吹走調。”
他坐在燈架前,吹起了那首早已不成調的童謠。
嗚咽的琴聲在夜色中回蕩,說不出的難听,卻又說不出的深情。
突然,他面前那盞登記著他妻子名字的油燈,燈焰猛地被拉長,化作一道溫柔的光帶,在他身旁勾勒出一個半透明的女性身影。
那身影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輕輕地,靠上了老人的肩頭。
老人渾身一顫,停下了吹奏,淚水無聲滑落。
也就在那一刻,城市的監控中心發出了刺耳的警報。
屏幕上,全城那三十七處最古老、最核心的歷史遺址光徑,竟在同一時間,同步閃爍了七次!
那是一種回應,一種確認,一種來自這座城市最古老記憶核心的……無聲的加冕!
林逸站在中央控制室里,看著屏幕上那史無前例的奇觀,深深吸了一口氣。
深夜,當所有喧囂散去,伊凡的聲音如同一陣清風,拂過他的靈魂深處。
“……百族將醒……初燈待見……下一程……入井心……”
林逸的目光穿透了巨大的落地窗,望向城市中心那片被光芒籠罩的記憶之井。
在光橋的盡頭,湖水的最中央,那盞傳說中永不熄滅的、燃燒著幽藍色火焰的“初燈”,正靜靜地等待著。
他知道,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為此刻鋪路。
真正的核心,他還未曾觸及——那里,藏著第一道牆語誕生的瞬間,也藏著“時空主宰”那股無上力量的真正源頭。
他握緊了口袋里那根晶瑩剔透、仿佛由光芒凝結而成的透明麥穗,那是他身為“听夜者”的信物。
這一次,他不再只是一個傾听者。
他低聲對自己說,也像是在對全城無數沉睡的靈魂許下承諾︰
“這次,我要把你們的名字,全部刻進時間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