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夜,同一個夢境如冰冷的潮水,將林逸的意識反復淹沒。
他孤身立于猙獰的時空裂隙之前,那裂隙如宇宙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深邃得吞噬一切光線。
他的左手托著一盞明亮的燈,光芒溫暖而堅定,照亮了裂隙對面無數模糊不清的臉龐。
而他的右手,卻死死攥著另一盞燈,那盞燈的火焰,已在他的掌心中徹底熄滅,只余一縷冰冷的青煙。
汗水浸濕了額發,林逸猛地從夢中驚醒,劇烈地喘息。
他下意識摸向枕邊,指尖觸到了一片濕滑冰涼。
不是汗,更不是淚。
那是一種黏稠的、帶著奇異能量波動的凝膠狀物質。
他心頭一凜,迅速取來微型檢測儀,只一瞬,屏幕上跳出的數據讓他血液都幾乎凝固——其核心成分,與催生出逆生長麥苗的種液01凝膠,完全一致。
記憶體……已經不再滿足于外部的觀察與滲透,它們開始從內部,從他的意識最深處,反向侵蝕現實。
林逸陡然明白了。
他長久以來堅守的所謂“不代言”原則,那種旁觀者的姿態,根本不是什麼高尚的守護,而是一道懦弱的封印!
他用這道封印將自己與那些痛苦的記憶隔絕,將那個無力拯救所有人的自己,深深地鎖了起來。
夜色深沉如墨,林逸卻再也無法安眠。
他驅車疾馳,重返那片名為“雙碑映水”的荒蕪之地。
月光如水銀瀉地,冰冷地照亮了兩塊孤零零的石碑。
他憑著記憶,在碑影交匯之處跪下,用顫抖的雙手刨開濕潤的泥土。
很快,指尖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那枚被他埋藏了所有執念的空相框。
他將相框取出,月光下,玻璃之下的泥土早已在某種未知力量的作用下,凝固成了一塊剔透的琥珀色硬塊。
而在琥珀的中心,竟封存著一滴始終未曾蒸發的露珠。
他將相框湊近眼前,那滴露珠,如一枚完美的凸透鏡,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副塵封的畫面︰一個更加年輕、眼神里還帶著一絲迷茫與狂熱的自己,在那個改變命運的覺醒之夜,正用顫抖的右手,緊緊握住那份滾燙的職業契約書。
喉嚨干澀得發痛,林逸對著那滴露珠,用幾乎听不見的聲音輕聲問道︰“如果那天……我沒有簽下它呢?”
話音未落,琥珀中的露珠驟然劇烈沸騰起來!
它沒有化為水汽,而是在狹小的空間內蒸騰、扭曲、重組,最終化作一行縹緲卻清晰的氣態文字,撞入林逸的眼簾︰“你早就不只是那個選擇了。”
文字潰散的瞬間,林逸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與此同時,在城市另一端的危屋遺址,一道窈窕的身影在月光下緩緩凝聚。
是楚瑤,這是她最後一次顯化。
但這一次,她手中不再捧著那盞熟悉的引路燈,而是持著一面由新生藤蔓與銀色月光交織編織而成的鏡框。
鏡框古樸,卻沒有鏡面,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
她走到那面曾掛著老婦油燈的殘破牆壁前,將藤蔓鏡框輕輕掛了上去,位置分毫不差。
她凝視著空洞的鏡框,仿佛在對一個看不見的故人低語︰“有些光,在照進來之前,得先學會照見自己。”
她的聲音空靈而悠遠,隨著話音落下,那空無一物的鏡框內部,竟開始緩緩浮現出流動的光影。
光影中,是林逸這些年來無數個夜晚的縮影——他在暴雨中為消防員點亮前路,在廢墟下為幸存者撐起希望,在每一個需要光的角落燃起燈火……然而,在每一幅畫面里,他自己,卻永遠都背對著那片他親手創造的光源,身影被拉得狹長而孤獨。
光影散去,楚瑤的身影也開始變得稀薄、透明,最終如晨霧般消散在風中,只留下那面藤蔓鏡框,孤零零地懸在殘壁之上,靜待著它的主人。
幾乎在楚瑤消失的同一刻,伊凡那斷續的地脈低語,第一次在林逸的腦中匯聚成了一句完整而清晰的話語,如洪鐘大呂,震徹心神︰“你守護的,亦在守護你。”
林逸渾身一震。
他懂了。
他從來就不是什麼系統之外的觀察者,從他簽下契約的那一刻起,從他每一次點亮燈火的那一刻起,記憶體早已將他本人,納入了整個龐大系統的運算之中。
他不是棋手,他本身就是一枚最核心的棋子,一個關鍵的節點!
不再猶豫,不再退縮。
林逸回到安全屋,從一個塵封的盒子里取出了那十二枚刻著“听”字的古樸陶片。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其中一枚,狠狠砸在地上!
陶片應聲碎裂。
他拾起最大的一塊碎片,將其研磨成粉,毫不遲疑地混入一杯清水中,一飲而盡。
那晚,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層夢境。
沒有畫面,只有聲音。
無數個聲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仿佛從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中響起,在他靈魂深處低語,匯成一句清晰無比的話︰“我們記得……所有你不敢說出口的恐懼。”
劇痛將他從夢中拽回現實!
林逸猛地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右掌。
掌心處,一道早已愈合消失多年的傷痕,此刻竟重新迸裂開來!
那是他最後一次動用【時空主宰】的權能時,被狂暴的時間亂流割裂的痕跡。
此刻,傷口中沒有流出鮮紅的血液,而是滲出了一顆顆飽滿的、帶著濃郁麥香的血珠。
他終于不再回避。
迎著黎明的第一縷光,林逸來到了水泵站的廢墟中央。
他點燃了一盞全新的油燈,溫暖的火光驅散了周圍的陰冷。
然後,他從懷中取出了那面藤蔓鏡框,立在自己面前,與油燈的光芒遙相呼應。
他凝視著鏡框中的空洞,第一次,將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我怕……我怕我救不了所有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空洞的鏡面猛地亮起!
鏡中不再是空無,而是映出了無數張臉——有那位掛燈的老婦,有疲憊卻堅毅的消防員,有斷了腿卻依舊敬禮的退伍老兵,有溫柔的護士……還有一張,是他自己的臉。
他們不再沉默,不再模糊,他們的嘴唇同時開合,用同一種沉穩而有力的聲音,齊聲低語︰“所以,我們才要自己站起來。”
“轟隆!”
他身下的地面,應聲裂開!
那株在水泵站廢墟中逆向生長的奇異麥苗旁,一株嶄新的嫩芽破土而出。
它不是倒著長,而是筆直地刺向天空,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更令人心驚的是,在那青翠的睫干之上,赫然浮現出一道與他掌心一模一樣的傷痕紋路!
第二天清晨,林逸做了一個決定。
他將那面神奇的藤蔓鏡框,移到了城市中心一個十字路口的花壇中央,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一棵不起眼的小樹正前方。
從那天起,他停止了所有的記錄與干預,只是每日清晨,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來到這里,與那棵樹、那面鏡子,靜靜對坐十分鐘。
日復一日,城市依舊運轉,仿佛什麼都沒有改變。
直到第七日的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穿透薄霧,恰好將那棵小樹的影子投射在藤蔓鏡面之上時,異變陡生。
那平平無奇的樹影,落在鏡面上,竟沒有被吸收,也沒有被反射,而是被折射、扭曲、重構成了一道巍峨而虛幻的建築輪廓!
那輪廓無比詭異,既有危屋的殘破,又有水泵站的工業感,其核心,又透著一股仿佛只存在于時空裂隙深處的神殿般的宏偉與蒼涼。
就在那建築輪廓成型的瞬間,伊凡沉寂了七日的地脈低語,如同沉睡億萬年的遠古鐘鳴,自地核深處貫穿而上,在林逸的腦海中莊嚴宣告︰
“第九十三號單元……將在第一道自照之光中……啟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