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懸停的手指,終究因為一絲無法言說的恐懼而猛然一顫,沒有按下。
林逸撤回手,像是被那道黑色的“聲音之傷”燙到了一般,後退半步,胸口劇烈起伏。
那不是音頻,那是沉默的尖嘯,是情緒在現實介質上留下的物理創口!
他立刻調出了舊城區的全部監控記錄,時間鎖定在牆壁浮現字跡的前一晚。
很快,一個瘦削的身影出現在屏幕上。
正是那個三年前在市立醫院門口長跪不起的男人,那位在醫療事故中失去獨生女的父親——周正。
監控畫面中,周正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面老舊的牆壁前,像一尊哀慟的石像,整整十二分鐘。
他沒有說話,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都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只是站著,仿佛要將自己全部的悲傷、悔恨與不甘,都灌注進冰冷的磚石之中。
林逸的心沉了下去。
他通過權限,調取了周正近期的心理評估報告和一份被標記為“私人”的電子日記。
當他打開那份加密日記,看到當晚的記錄時,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我從沒說過她是我女兒……我怕他們說我糾纏不休,怕他們嘲笑我的痛苦。我只說,‘我害了一個孩子’。可牆知道了。它竟然知道了。”
原來如此!
周正在巨大的悲痛和外界壓力下,從未在任何公開或私下場合,用“女兒”這個詞來指代他逝去的孩子。
他用的是“那個孩子”。
這是一種創傷性的自我保護,一種潛意識的切割。
然而,舊城區的記憶體,這株名為“伊凡”的龐大植物網絡,它听見的,從來都不是表層的語言。
它听見了周正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連他自己都不敢輕易觸踫的稱謂。
它勘破了這位父親十二分鐘沉默背後,那如山崩海嘯般的父愛與悔恨。
“這已經不是傾听,這是……勘破人心!”林逸喃喃自語,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
他猛地轉身,沖向檔案室的另一側,那里存放著他自己作為“听夜者”這數年來的所有值班記錄。
他發瘋似的翻找著,終于找到了一個被他標記為“異常”的陶罐殘片樣本。
這枚殘片來自舊城改造前的一處古窯遺址,是他進行精神力共振的基準物之一。
記錄顯示,每逢他值守的深夜,尤其是當他感到精神力波動劇烈,需要極力壓制那股源自“時空主宰”職業的恐怖力量時,這枚堅硬的陶罐殘片上,總會多出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細微裂紋。
過去,他只當這是精神力外溢造成的巧合。
但現在,他看著那一道道如蛛網般蔓延的裂痕,終于第一次被迫承認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事實︰伊凡不僅在听全城人的心聲,它更在分分秒秒地“听”著他!
它听見了他每一次壓抑力量時的精神掙扎,听見了他內心深處那個不敢點燃的、名為“時空主宰”的恐怖角落!
這些裂紋,就是他無聲的吶喊,被伊凡忠實記錄下來的痕跡!
就在這時,水泵站廢墟的坐標點在監控地圖上閃爍起一抹異樣的光暈。
林逸瞳孔一縮,立刻切換畫面。
子夜的月光下,楚瑤的身影靜靜地站在廢墟中央。
與以往的半透明狀態不同,今夜的她,輪廓邊緣竟泛著一圈淡淡的麥穗般的金邊,仿佛正在從虛幻走向現實。
她沒有看向監控,也沒有開口。
她只是緩緩蹲下,將白皙的手掌,輕輕貼在了龜裂的地面上。
嗡——
一聲無法被耳朵捕捉,卻能讓靈魂戰栗的低鳴擴散開來。
以她為中心,整片水泵站廢墟區域,乃至更遠處的地下根系網絡,所有植物的生長活動,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仿佛整個城市的脈搏,都在她的安撫下,陷入了絕對的屏息。
林逸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不是攻擊,而是警告。
一個清晰無比的信號︰當“傾听者”開始听見那些被刻意“隱瞞”的東西時,維持著這座城市脆弱和平的平衡,即將被打破。
一股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攫住了林逸。
他沖進自己的休息室,從儲物櫃最深處,取出一個他從未示人,也從未使用過的空相框。
他死死地盯著那片空白,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良久,他拿起筆,在相框背後的襯紙上,寫下了自己最深、最不敢觸踫的執念︰
“如果我能重啟那天,會不會選擇不覺醒職業?”
寫完,他沒有絲毫猶豫,拿起外套沖出監控中心,直奔城西那片被列為最高危險等級的危屋遺址。
在遺址一扇搖搖欲墜的門扉下,他徒手挖開泥土,將那個承載著他最大秘密的相框,深深地埋入了門檻之下。
他要親自測試,當自己將最深的隱瞞“種”下去時,伊凡會給出怎樣的回應。
三天後,伊凡的地脈低語,第一次帶出了清晰的、否定的語氣。
那聲音不再是模糊的信息流,而是帶著某種意志的低吼,回蕩在林逸的腦海里︰
“……不……要……藏……”
林逸精神一振!
他立刻根據這股意志波動的指向,開始排查全城的共鳴節點。
很快,他發現了三處異常。
在城市三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新發芽的麥苗根系,並沒有像正常植物那樣舒展,而是呈現出詭異的螺旋閉合狀,一圈圈盤繞,形如三條細小的鎖鏈。
它們在“隱藏”自己,在模仿人類的壓抑和封閉。
林逸沒有粗暴地干預。
他回到基地,從封存的戰備箱中,取出了三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屬碎片。
那是他當年那套“時空主宰”舊戰甲上唯一剝離下來並保留至今的殘余,也是他身上僅存的“金手指”的痕跡。
他來到那三處地點,將金屬碎片分別輕輕放置在螺旋根系的旁邊。
奇跡,在七日後發生。
那三塊堅不可摧的金屬碎片表面,竟浮現出與陶罐殘片上如出一轍的細小裂紋。
而它們旁邊的根系鎖鏈,則緩緩地、一圈圈地松開,從根須的末梢,滲出幾滴清澈無比的液體。
林逸用精密儀器收集了這些液體。
分析結果讓他呆立當場——其化學成分,與人類在極度懊悔、獲得解脫時流下的懺悔淚液,幾乎完全一致!
伊凡,不僅在模仿壓抑,更在學習……解脫。
這件事帶來的沖擊尚未平息,一個不速之客深夜到訪。
來者是王勇,一個曾經參與過早期“听夜者”項目的志願者,後來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退出。
他面色慘白,渾身顫抖,像是見了鬼。
“林……林顧問,”他聲音發顫,語無倫次,“我昨晚……夢見我媽了。她就站在我床邊,對我說……‘我知道你燒了那封信’。”
王勇的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可……可那封信……我根本就沒見過!我媽去世前,什麼信都沒留給我!”
林逸眼中精光一閃,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平靜地說︰“跟我來。”
他帶著王勇回到了當年的“听夜者”庇護所。
那是一個建在地下防空洞里的夾層空間。
林逸憑借記憶,走到一處極其隱蔽的牆角,取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共振片,輕輕貼在牆體上。
他屈指輕敲。
“咚……咚……咚……”
共振片發出的次聲波傳入牆體深處。
幾秒鐘後,牆壁夾層的最深處,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 噠”聲。
緊接著,在王勇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一張因年深日久而微微泛黃的信紙,從牆壁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里,緩緩滑出,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
王勇顫抖著撿起信,信紙的落款,是他母親那熟悉無比的筆跡。
信的內容只有短短一行字︰
“孩子,信我燒了,但灰還在牆里。”
一瞬間,王勇所有緊繃的神經徹底斷裂。
他想起母親去世前,確實曾喃喃自語過什麼“不能讓你看到的信”,他一直以為是母親病中的胡話。
原來,母親為了保護他,燒掉了那封可能帶來麻煩的信,卻又舍不得那最後的聯系,將信的灰燼,藏進了這面牆的夾層里!
而這個秘密,被伊凡听見了。它通過一場夢,將真相還給了他。
“媽——!”王勇跪倒在地,將那張其實空無一物的信紙緊緊抱在懷里,嚎啕大哭,積壓多年的疑惑和思念在這一刻盡數決堤。
林逸默默地退後,將空間留給了他。
他知道,從今夜起,“听夜者”的定義,將被徹底改寫。
次日清晨,林逸在返回監控中心的路上,經過十字路口的花壇時,腳步猛地一頓。
花壇中央,一棵原本平平無奇的小樹,其探出地表的根部,竟然新生出了一對奇異的結構。
那結構形如耳朵,卻並非朝外,而是向內蜷曲,仿佛一對正在傾听自身脈動的、木質的耳朵。
一種強烈的預感攫住了林逸。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輕輕觸踫在那對“耳朵”上。
就在觸踫的瞬間,整棵小樹的樹干,震動頻率驟然改變!
一股無比熟悉的、強勁而古老的心跳聲,順著他的指尖,悍然涌入他的感知!
咚!咚!咚!
這心跳……
林逸的瞳孔縮至針尖大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逆流。
這正是他第一次覺醒【時空主宰】職業時,在那片光怪陸離的時空裂隙中,所听見的……他自己的心跳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