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食堂的熱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打飯的地方,而成了整個磐石鎮的心髒,日夜不息地搏動著。
    曾經固執地跪拜英雄碑文,將林逸視作異端的枯瘦老者,如今也成了食堂的常客。
    他每天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擠在人群里,為了一勺多出來的炖肉,能和食堂大師傅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那股鮮活的勁頭,比他念誦悼詞時要真實百倍。
    希望正在以一種最樸素,也最粗野的方式回歸。
    然而,就在這片看似蓬勃的生機之下,一縷詭異的陰影正在悄然蔓延。
    林逸敏銳地察覺到,鎮上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兄長或父輩的少年,開始下意識地回避某些詞匯。
    他們可以興高采烈地討論新牆體的結構,可以為了守望麥的灌溉水源爭吵不休,但只要有人提及“戰爭”與“犧牲”,空氣就會瞬間凝固。
    那不是憎恨,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種夾雜著恐懼的抗拒。
    仿佛“犧牲”這個詞語本身,就是一個會擇人而噬的詛咒,一旦說出口,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他們不再渴望救世主了,”楚瑤的指尖在盛滿熱湯的鐵碗邊緣輕輕劃過,目光穿透食堂喧囂的人群,精準地落在幾個沉默的少年身上,“但他們開始恐懼‘被要求犧牲’。這就像模板的另一面,一個同樣扭曲的倒影。過去,人們渴望英雄從天而降,拯救一切;現在,他們害怕自己被推上神壇,成為下一個被犧牲的祭品。”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繁榮的表象。
    這天深夜,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沙礫,如同鬼哭。
    一個身影瘦削的少年,借著月色,摸到回音食堂那面最光滑的牆壁下。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尖銳的金屬碎片,那是從清道夫殘骸上撬下來的。
    他的手在抖,眼中卻燃燒著一股倔強的火焰。
    “滋啦——”
    刺耳的摩擦聲中,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被刻在了牆上︰“我不想當英雄。”
    少年刻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踉蹌著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清晨,這行字成了風暴的中心。
    更詭異的是,一夜之間,那字跡竟像是被無形的手加深、加粗,甚至有一股淡淡的焦黑氣息,從筆畫的凹痕中滲出。
    風沙仿佛有了生命,將這句無聲的吶喊,沿著牆體的紋路,蔓延到了另外幾面牆上,如同一道道黑色的傷疤。
    眾人嘩然,憤怒、不解、痛心。
    有人要去將它抹平,有人高喊著要揪出那個“忘恩負義的懦夫”。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林逸身上,等待他的雷霆之怒。
    林逸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面牆,許久。
    他沒有刪,也沒有批評。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撿起一塊同樣的金屬碎片,走到那行字的旁邊,一筆一劃,刻下了三個字。
    “我也不想。”
    整個食堂內外,瞬間死寂。針落可聞。
    如果說少年的字是叛逆的吶喊,那林逸的這三個字,不啻于一場精神世界的驚天地震。
    他是磐石鎮的定海神神,是終結了清道夫之災的男人,是所有人心中默認的、最偉大的英雄。
    而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自己“不願犧牲”。
    “都過來。”林逸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他召集了那個刻字的少年,以及所有眼神躲閃的年輕人,讓他們站在牆前。
    “你們怕的不是死。”林逸的目光掃過他們既恐懼又迷茫的臉,“你們怕的是‘被逼著偉大’。怕的是自己的名字被刻上冰冷的石碑,卻沒人記得你曾經怕黑,怕疼,怕餓肚子。怕的是你的死亡,成為別人嘴里一個輕飄飄的、用來教育下一代的符號。”
    他的話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少年們內心最深處的膿瘡。
    “听著,”林逸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有力,“真正的犧牲,從來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種選擇。”
    他轉身走進食堂,重啟了那個塵封已久的“平凡英雄檔案”光幕。
    但這一次,屏幕上沒有宏大的戰斗場面,沒有英雄們慷慨激昂的沖鋒。
    林逸只選擇播放他們“戰前二十四小時”的錄音。
    一個略帶稚氣的女聲響起,那是陳小雨在焚創戰場決戰前夜,用通訊器錄下的遺言︰“媽,我報名先鋒隊了……你別哭啊,我其實……挺怕疼的,真的。可我更怕,咱們身後,沒人擋著了……”
    聲音在顫抖,帶著哭腔,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能撼動人心。
    緊接著,是趙鐵柱粗獷的咆哮。
    那不是在對敵人怒吼,而是在戰前最後一餐的飯桌上,和戰友爭搶最後一塊肉︰“都別跟老子搶!老子明天是要第一個沖上去玩命的,今晚他娘的還不得吃頓好的?!”
    哄笑聲,吵鬧聲,筷子敲碗聲……那些鮮活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聲音,在寂靜的食堂里循環播放。
    英雄們不再是高懸于天空的神只,而是一個個會怕、會餓、會爭吵的普通人。
    食堂里,許多人默默地低下了頭,肩膀微微聳動。
    第三天,食堂的牆上,在那兩行字的下方,出現了一行娟秀的新字跡,出自一個少女之手︰“那……我也能選嗎?選不沖上去,和選沖上去,都……都算英雄嗎?”
    林逸看著那行字,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廣場︰“選不沖上去,是人,是每一個人生存的權利。選沖上去,是英雄,是超越了生存本能的偉大。但,沒有人能替你選,更沒有人有資格,因為你選擇了生,而指責你。”
    話音剛落,一股陰冷的風憑空而起,盤旋在食堂上空。
    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低語,仿佛從虛無中凝聚,帶著怨毒與不甘,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那是清道夫殘存的意志,在做最後一次、也是最惡毒的掙扎。
    “你們……在貶低犧牲!你們在侮辱偉大!龍五……龍五可是燃盡了自己的一切!他沒有選擇,他只有責任!”
    這聲音直指人心最軟弱的地方,試圖用一個無法反駁的、至高無上的英雄圖騰,來摧毀林逸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切。
    面對這來自亡魂的質問,林逸沒有辯駁。
    他只是轉過身,帶著幾名最強壯的鎮民,扛著工具,沉默地走向了鎮外那片被稱為“焚創戰場”的焦土。
    半天後,他們回來了。
    他們抬著一塊巨大、焦黑、布滿了龜裂紋路的岩石。
    那是當年龍五最後站立的地方,是被他的生命之火燒灼得最徹底的一塊戰場基石。
    林逸將這塊焦石,穩穩地安置在回音食堂的正中央。
    他拿起刻刀,在無數雙眼楮的注視下,在那焦黑的岩石表面,刻下了一行字。
    那不是什麼慷慨激昂的遺言,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宣言。
    那一行字是——
    “龍五最後的話︰‘老子餓了,誰他媽帶飯了?’”
    這是林逸從記憶之井的最深處,從龍五生命最後消散的剎那,捕捉到的、最真實的靈魂回響。
    一句從未對任何人公開過的、充滿了疲憊與渴望的“遺言”。
    全場先是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後,不知道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笑聲像是會傳染,一個,兩個,十個,百個……最終,整個廣場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酣暢淋灕的大笑。
    那笑聲里沒有絲毫的嘲諷,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溫暖和親切。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指著那塊焦石,大聲地對身邊的母親喊道︰“媽媽你看!龍五叔叔真像我爸爸!我爸每次干完活回家,也是這麼喊的!”
    童稚的聲音,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不!!”
    那盤旋在空中的陰冷低語,在震耳欲聾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笑聲中,發出了淒厲的尖嘯。
    它那由怨念和“崇高模板”凝聚成的虛幻形體,在這股最真實、最樸素的情感洪流沖擊下,劇烈地顫抖著,如同一塊被投入沸水的薄冰,瞬間布滿了裂痕,“ 嚓”一聲,徹底碎裂,消散無蹤。
    風,停了。陽光重新變得溫暖。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回音食堂的屋頂上時,負責打掃的鎮民發現,一片瓦片的下面,壓著一張被露水微微打濕的紙條。
    紙上的字跡歪歪斜斜,像是剛學寫字的孩子寫的,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原來……犧牲也可以不那麼苦。”
    紙條沒有落款,只有一個用火柴頭燙出來的、燒焦的麥穗印記。
    那是龍五生前最討厭的、刻在壓縮軍糧上的圖案,他總抱怨那玩意兒硌牙。
    而現在,它卻以一種全新的姿態,成為了他真正意志的圖騰,安靜地躺在晨光里,仿佛一個滿足的嘆息。
    磐石鎮上空盤旋了太久的陰雲,終于徹底散去。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泥土被翻新的味道,和一種蠢蠢欲動的生命氣息。
    人們的精神世界被前所未有地填滿了,但另一種更古老、更純粹的渴望,開始在每個人的腹中、在每個人的心底,悄然滋生。
    那是一種對豐收的渴望,對慶典的渴望,對一場足以讓所有人敞開肚皮、盡情歡笑的盛宴的渴望。
    某種全新的饑餓感,正在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