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融雪的泥水順著小鎮的溝渠流淌,唯獨繞開了一處地方。
那片位于小鎮邊緣,被命名為“焚創戰場”的焦土,是龍五最後燃燒生命的地方。
如今,鎮上的居民們敬畏地稱其為“聖域”,寧可多走幾里路,也絕不踏足半步。
在他們眼中,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著英雄的鮮血與榮光,神聖不可侵犯。
然而今日,這片死寂的聖域卻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林逸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腳下踩著一雙沾滿泥點的舊靴子,平靜地走進了那片焦黑的土地。
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仿佛不是踏入英雄的隕落之地,而是走向自家後院的菜園。
“鏘!”
鋤頭破開堅硬的焦土,發出的清脆聲響,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空氣中炸開,瞬間吸引了遠處所有人的目光。
“住手!你在干什麼!”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氣得渾身發抖,拄著拐杖沖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群義憤填膺的居民。
“林逸!那是龍五大人犧牲的地方!你怎敢……怎敢如此褻瀆!”
“快停下!你這是對英雄的大不敬!”
呵斥聲、怒罵聲此起彼伏。
在他們看來,林逸的行為無異于在英雄的墓碑上肆意涂鴉,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林逸卻沒有停下,甚至沒有抬頭。
他只是沉默地,一鋤,又一鋤,用盡全身力氣翻動著腳下堅硬如鐵的土地。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入黑色的泥土中,瞬間蒸發,仿佛從未存在過。
直到老者沖到他面前,用拐杖死死抵住他的鋤頭,林逸才緩緩直起腰,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憤怒的臉。
“英雄燒盡自己,不是為了給後人留下一塊只能瞻仰的荒地。”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為了讓這片土地上,能重新長出東西。”
說完,他不再理會眾人,彎下腰,從新翻開的泥土中捻起一撮,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透明的樣本袋里。
人群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大的騷動。
但林逸已經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堅決的背影和那片被鋤頭翻開一角,如同傷疤般的焦土。
回到學園的臨時實驗室,林逸立刻對焦土樣本進行了分析。
在高倍共鳴顯微鏡下,他有了驚人的發現。
那些看似毫無生機的焦土中,竟然蘊含著極其微量的“龍焰結晶”與“時空殘響”。
這是龍五最後爆發時,將自身權柄與能量徹底粉碎後留下的痕跡。
這些殘余物雖然已經失去了作為武器的破壞力,卻像一顆顆休眠的能量種子,蘊含著一種純粹而穩定的源質。
“這……這簡直是天然的新型能源基質!”林逸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他立刻召集了學園里最優秀的一批少年,這些年輕人曾與他並肩作戰,對他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將自己的構想全盤托出︰“我們可以設計一個‘灰燼轉化陣’。利用最基礎的共鳴術,將這些殘存的能量穩定地析出,然後注入改良過的土壤中。我們不是要褻瀆聖域,而是要讓英雄的力量,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去!”
少年們的熱情被瞬間點燃。
褻瀆?
不,這是傳承!
他們日以繼夜地計算、設計、推演,很快,一套精密而高效的轉化陣圖紙便誕生了。
當林逸帶著學生們扛著設備和陣法材料,再次出現在“聖域”時,楚瑤找到了他,美麗的臉上帶著一絲憂慮︰“林逸,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鎮上的人不明白,他們視那里為精神寄托。你這樣做,很可能會被視為公敵,被當成一個利用英雄遺骸的投機者。”
林逸看著她,臉上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楚瑤,你覺得什麼是真正的褻瀆?”
不等楚瑤回答,他自顧自地說道︰“把英雄的犧牲供奉起來,讓它成為一塊冰冷的石碑,一個禁止觸踫的符號,當人們的生活毫無改善,依舊在苦難中掙扎時,指著那塊荒地說‘看,我們有英雄’……這,才是真正的褻d。把犧牲當成無法企及的裝飾品,那份犧牲就失去了意義。”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焦土,眼神堅定︰“我要讓所有人看到,英雄留下的不是傷痛和禁忌,而是希望和食糧。”
“灰燼轉化陣”在質疑和戒備的目光中啟動了。
肉眼不可見的能量粒子,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從焦土中緩緩升騰,匯入陣法中心,再經過柔和的轉化,如春雨般悄無聲息地注入周圍的田壟。
他們種下了第一批作物——最普通的麥種。
日子一天天過去,質疑聲從未停止。
直到某一天傍晚,當第一個發現異樣的人發出驚呼時,整個小鎮都沸騰了。
只見那片曾經寸草不生的焦土上,竟然長出了一片齊刷刷的麥苗。
而最不可思議的是,每一株麥穗的頂端,都散發著柔和而明亮的微光。
夜幕降臨,整片麥田仿佛化作了地上的銀河,無數光點如星辰般鋪展開來,靜謐而又壯麗。
林逸站在田埂上,宣布道︰“這種麥子,我叫它‘守望麥’。等到收獲之後,將優先供給那些因為覺醒而受傷、或者在戰斗中失去親人的家庭。”
人群中,一個中年漢子壯著膽子,問出了所有人心底的那個疑問︰“林逸……我們用英雄的……骨灰……種地,他老人家在天有靈,會不會不高興?”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壓在所有人的心頭。
他們敬畏英雄,也害怕觸怒英雄的英靈。
林逸沉默片刻,突然彎下腰,從田里捧起一把混合著發光麥穗的泥土。
他舉起那捧土,仿佛舉著一份沉甸甸的承諾,對著所有人,也對著這片天地,朗聲說道︰“如果龍五大哥還在這里,他絕對不會說什麼神聖不神聖。他會一巴掌拍在咱們後腦勺上,大大咧咧地吼道——‘都愣著干嘛?趕緊吃!吃飽了,才有力氣打架!’”
這句粗獷而又熟悉的話,仿佛真的來自那位爽朗的英雄。
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不知是誰第一個笑出了聲,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最後,所有人都笑了,笑聲中帶著釋然的淚水。
他們心中的那塊巨石,終于被徹底搬開。
“聖域”種出“守望麥”的消息,如同一場風暴,迅速席卷了整片大陸。
這個石破天驚的舉動,仿佛為所有人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
人們開始重新審視那些戰爭留下的“創傷”。
曾經被神戰劈開、深不見底的裂谷,不再是令人恐懼的禁地,而被改造成了利用地心熱能的龐大電站,為城市提供源源不斷的能源。
那些破碎的、蘊含著超凡力量的時空戰甲殘片,不再被封存在博物館里積灰,而是被熔鑄進鋼筋里,用來建造最堅固的跨海大橋。
甚至,林逸當初為了鎮壓“模板”而埋下的那一絲權柄碎片,也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經過無數次稀釋與研磨,制成了無害的教學觸媒,用在啟蒙課程上,幫助那些有天賦的孩子更安全、更溫和地完成初次覺醒。
犧牲不再是終點,而是新的起點。
英雄留下的遺產,不再是冰冷的紀念碑,而是融入了人們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化作了文明前進的基石。
遙遠的地底深處,囚禁著伊凡的記憶之井中,那終日不散的低語第一次帶上了些許暖意。
“記憶之井……聞到了……麥子的……香氣……”
然而,並非所有存在都樂于見到這樣的改變。
某個無月之夜,最後一縷清道夫的殘存意識,如同陰溝里的毒蛇,悄無聲息地聚集到了“聖域”的舊址上空。
它曾是“模板”的忠實走狗,最擅長利用規則和人心。
它準備故技重施,以“褻瀆神聖”為引子,激發人類內心深處的群體愧疚感,讓這份愧疚成為新的溫床,重建它的主人。
它在空中盤旋,凝聚力量,準備發出那道足以蠱惑人心的精神沖擊。
但它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里,已經沒有“神聖”可供它褻瀆了。
昔日的“焚創戰場”,如今是小鎮最熱鬧的地方。
孩子們在發光的麥浪里追逐著螢火蟲,笑聲清脆如銀鈴。
老人們搬來躺椅,坐在曾經是陣法核心的那塊大石台上,搖著蒲扇,愜意地曬著月光。
就連入口處那塊原本用來紀念龍五的石碑,上面的碑文都被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嶄新的、用石灰水寫上去的大字,像個樸素的農事提醒︰
“三月三,播守望;五月五,收光明。”
神聖、悲壯、肅穆……所有能夠被它利用的情緒,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生機、是希望、是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
清道夫的殘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與無力。
它的力量源于人類的負面情緒,而這里,只有最純粹的喜悅與祥和。
它最後一次嘗試凝聚,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低語,像一陣陰冷的風,吹到田埂上那個男人的耳邊︰
“你不該……讓英雄變得這麼……普通。”
林逸正抬頭仰望著漫天星辰,仿佛早已在等待它的到來。
他沒有回頭,只是對著璀璨的星空,輕聲回應︰
“英雄,本就該歸于普通。”
他的聲音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如同繁星落入凡間的麥田,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不普通的——是每一個,敢在灰燼里種出花來的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是對他這句話的某種回應,異變陡生。
就在麥田的最中央,那株吸收了最多“龍焰結晶”與“時空殘響”,長得最高、最亮的一株守望麥,頂端的麥穗竟無聲無息地綻放了。
那不是普通的花朵。
它的花瓣薄如蟬翼,卻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每一片都呈現出完美的晶化龍鱗形態,邊緣流轉著淡淡的金色光暈。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也沒有絢爛奪目的光爆,它就這樣靜靜地盛開在夜色之中,高貴而又神秘。
夜風拂過,那朵由晶化龍鱗組成的花,在麥浪之上輕輕搖曳,仿佛一頭沉睡的巨龍,在無聲的承諾中,緩緩睜開了它的眼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