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第三次籠罩希望鎮。
    林逸站在指揮中心的落地窗前,城市燈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滅。
    身後,楚瑤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疲憊與焦慮︰“林逸,腦波數據分析出來了。這些夢境……就像病毒一樣,在自我復制。源頭,就是我們自己。”
    她將一份報告遞過來,上面密密麻麻的數據曲線,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結論。
    “恐懼的自我復制。”林逸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它不創造恐懼,它只是找到了一個完美的溫床,然後喚醒了里面早已埋下的種子。”
    他調出了“平凡英雄計劃”的所有行動記錄。
    從空間裂隙的初次降臨,到每一次怪物清剿,再到日常的資源分配與防御訓練。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亮起,而他們的共同點,在林逸的眼中被無限放大——在每一個抉擇的十字路口,他們都選擇了等待。
    等待林逸的命令,等待林逸的方案,等待林逸的出現。
    他們將自己的判斷力,連同那份本該由自己承擔的恐懼,一同外包給了“林逸”這個符號。
    依賴,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最致命的毒藥。
    那個夢中背對眾生的模糊身影,不是什麼域外邪神,而是他們心中被神化、被異化的林逸自己。
    一個永遠正確、永遠能兜底的幻影。
    “它在逼我。”林逸低聲自語,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劃過,“它在逼我繼續扮演那個無所不能的救世主。只要我出面,用更強大的力量驅散夢魘,就能暫時解決問題。但那樣,依賴的根會扎得更深,下一次,它會以更恐怖的姿態卷土重來。”
    楚瑤心頭一緊︰“那我們怎麼辦?組織一場‘破夢儀式’?或者用精神安撫力場?”
    “不。”林逸終于轉過身,眼中沒有眾人熟悉的堅定,反而是一種罕見的、幾乎稱得上是脆弱的平靜,“我們要做的,恰恰相反。不是去驅散恐懼,而是讓所有人……看清恐懼的臉。”
    他走向廣播控制台,對滿臉困惑的楚瑤下達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
    “連接全鎮廣播系統,播放這段錄音。”
    楚瑤接過他遞來的音頻文件,只看了一眼文件名,臉色就瞬間變了︰“林逸!這……這是……”
    “是,就是你想的那個。”
    那是希望鎮建立之初,人類面臨最終抉擇,他獨自站在“命運之門”前,以為四下無人時,用戰術記錄儀錄下的獨白。
    那是他一生中最軟弱的時刻,連楚瑤都從未听過。
    楚瑤的手指在播放鍵上懸停,指尖微微顫抖。
    她知道,一旦按下,林逸在全鎮人心中那座堅不可摧的神像,將瞬間布滿裂痕。
    “按下去,楚瑤。”林逸的聲音不容置疑,“他們需要的不是神,而是一個同樣會害怕的同類。”
    楚瑤咬緊嘴唇,閉上眼,猛地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電流的滋滋聲後,一個年輕、顫抖、充滿了迷茫與恐懼的聲音,通過遍布全鎮的揚聲器,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怕……我真的怕……我怕打開這扇門後,發現外面……什麼都沒有。我們所有的犧牲,所有的堅持,都只是一場笑話……”
    聲音很短,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喧鬧的街道瞬間死寂。
    爭執的鄰里停止了言語。
    哭泣的孩童也仿佛被扼住了喉嚨。
    整個希望鎮,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個永遠如山般沉穩、永遠走在最前方的林逸大人,那個在夢中背對眾生、等待他們呼喚的偉岸身影……原來,也會怕成這樣。
    寂靜持續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人們走出家門,卻發現鎮中心廣場上,不知何時立起了一面巨大無比的“鏡牆”。
    它不像金屬,也不像玻璃,表面流淌著微光,仿佛由純粹的精神力與幻象構築而成。
    牆體散發著一股奇異的共鳴,只是遠遠看著,就讓人心底最深處的寒意不受控制地往上冒。
    林逸就站在牆前,一夜未眠,眼中的血絲卻讓他顯得更加銳利。
    “這是‘恐懼鏡牆’。”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廣場,“它不會傷人,只會映照出你內心最真實的恐懼。那個你最想逃避,最不敢面對的瞬間。”
    他沒有多做解釋,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第一個邁步,走入了那片流光溢彩的屏障。
    鏡牆內部,光影扭曲。
    眼前的廣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廢墟。
    一條又一條失敗的時間線在他面前展開,如同地獄的畫卷。
    一個“林逸”渾身浴血,被怪物撕碎,臨死前怨毒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早點做出決斷!”
    另一個“林逸”跪在楚瑤冰冷的尸體前,眼中是無盡的悔恨與瘋狂︰“如果你當初選擇另一條路!”
    成千上萬個失敗的“林逸”,從廢墟中爬起,他們的面容扭曲,他們一步步逼近,聲音匯成一道洪流,在他腦海中炸響︰
    “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能贏?憑什麼你站在這里,而我們卻要化為塵埃?”
    林逸站在無數個自己的尸骸中央,直視著那一張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直視著那份足以壓垮任何英雄的、名為“失敗”的恐懼。
    他沉默了許久,然後緩緩抬起頭,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喧囂。
    “憑我每一次……還是來了。”
    話音落,所有幻象如玻璃般寸寸碎裂。
    他從鏡牆的另一端走出,臉色蒼白,但脊梁挺得筆直。
    廣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他剛才那句話震懾住了。
    林逸環視眾人,目光如炬︰“現在,輪到你們了。記住,恐懼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對它的逃避。”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畏縮,有人遲疑。
    最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鼓起勇氣,顫抖著雙腿走了進去。
    鏡中,他回到了上次怪物攻城的瞬間。
    一只猙獰的利爪怪物朝他撲來,他雙腿發軟,動彈不得,喉嚨里下意識地就要喊出那個名字——“林逸大人救我!”
    就在此時,林逸冰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不是安慰,而是質問︰“現在呢?你還想喊我的名字嗎?還是想靠自己,扣動你手里的扳機?”
    少年渾身一震,看著鏡中那個懦弱的自己,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羞愧與憤怒交織的神情。
    接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走了進去。
    鏡中映出的,是她的家被怪物包圍,為了保護自己的孫子,她腦中竟然閃過一個惡毒的念頭——將鄰居家那個覺醒者的孩子推出去,吸引怪物的注意。
    “為了家人,犧牲別人,听起來很偉大,不是嗎?”林逸的聲音再次響起,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她偽善的道德外衣,“但現在,看著你這張因為自私而扭曲的臉,你還覺得……這個選擇是對的嗎?”
    老婦人癱倒在地,失聲痛哭。
    一個又一個的人走入鏡牆,又一個又一個地走出來。
    他們看到了自己的懦弱、自私、貪婪、嫉妒……所有被“依賴林逸”這個巨大光環所掩蓋的陰暗面,被赤裸裸地擺在了自己面前。
    當恐懼被具象化,被審視,被承認,它便失去了最神秘、最強大的力量。
    第三夜,如期而至。
    夢魘的潮水再次涌來,黑暗降臨,怪物在世界的邊緣嘶吼。
    但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夢境中的黑暗似乎不再那麼濃郁,怪物的咆哮也少了幾分威懾。
    最關鍵的是,那個站在高處,背對眾生的模糊身影,開始劇烈地搖晃,仿佛隨時都會消散。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那個背影,但心中已經沒有了呼喚的沖動。
    就在這時,一個夢見自己躲在床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在夢中,第一次沒有哭泣。
    她從床下爬了出來,看著窗外猙獰的怪物暗影,又看了一眼遠處那個模糊的背影。
    她握緊小拳頭,用盡全身力氣,奶聲奶氣地喊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不等了!”
    一言既出,仿佛觸動了某個神秘的開關。
    整個夢境的結構,像是被抽掉了最核心的基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然後——轟然崩解!
    黑暗如潮水般退去,怪物化為泡影,那個模糊的身影在分崩離析的世界中,徹底消散。
    指揮中心里,楚瑤看著集體腦波監測儀上那從未出現過的、壯觀無比的景象,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成功了!林逸,成功了!集體腦波出現了大規模的‘自主阻斷’現象!他們在沒有外部引導的情況下,主動切斷了對那個‘救世主劇本’的期待!”
    人類的精神,第一次在集體層面上,完成了自我拯救。
    清晨的陽光,帶著前所未有的暖意,灑滿了希望鎮的每一個角落。
    人們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余生的、踏實的平靜。
    林逸站在廣場中央,看著那面完成了使命、正在緩緩消散的“恐懼鏡牆”。
    光影碎裂,化作無數光點,飄向天空。
    就在鏡牆徹底消失的前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塊即將化光的殘片上,似乎有一行極細的劃痕。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在那塊殘片消散的瞬間,將其握在了掌心。
    那是一行用指甲硬生生刻出來的小字,字跡潦草而深刻,帶著一絲顫抖︰
    “原來……你也會怕成那樣。”
    而在字跡的末尾,沒有署名,只有一個他熟悉到骨子里的符號——一個缺了一角的五角星。
    那是龍五還在孤兒院時,刻在每一個屬于他的東西上的記號。
    一個除了他自己,只有林逸才認識的記號。
    林逸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比面對萬千怪物時更深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龍五……他怎麼會在這里?又怎麼會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他握緊那塊正在手中化為虛無的殘片,抬起頭,望向遠方。
    春日的暖陽正融化著遠山上最後一絲積雪,萬物復甦,生機盎然。
    可他的目光卻越過這片新生的大地,投向了更遙遠、更危險的地帶。
    那里,是小鎮邊緣即將開啟的,被稱為“焚創戰場”的禁區。
    這個記號,究竟是來自昔日戰友的問候,還是……來自未知敵人的宣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