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金,穿透薄霧,灑滿劫後余生的小鎮廣場。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塊曾引發無盡恐慌的黑色石碑上。
那碑文,“你為什麼需要救世主?”,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傷疤,刻在每個人的心頭。
就在這萬眾矚目之下,異變陡生!
那深刻的問句末尾,空氣中的微塵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開始匯聚、旋轉、排列。
它們不是被風吹來,而是像擁有了生命般,主動地、精準地在冰冷的石面上,凝聚成一行全新的、細小的字跡。
“因為我們怕黑。”
沒有鑿刻的痕跡,沒有工具的聲響。
這行字,仿佛是整座小鎮集體呼出的一口嘆息,是彌漫在空氣中所有未曾落定的塵埃,自發書寫出的答案。
它脆弱,卻又無比堅定地宣告著所有幸存者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人群中爆發出壓抑的驚呼,有人下意識地後退,仿佛那不是文字,而是某種活物的觸須。
林逸撥開人群,緩步上前。
他沒有看那些驚惶的鎮民,目光始終鎖定在那行新字上。
他蹲下身,修長的指尖輕輕觸踫上碑面。
沒有清道夫那種冰冷、充滿侵略性的能量波動。
取而代之的是,指尖傳來的是一種極其細微、近乎呢喃的“情緒共振”。
那不是來自外部的入侵,而是源自人心內部、一種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集體依賴,在現實世界中的自動回應。
這股力量,溫和、卑微,甚至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
“它活過來了……”一個老人的聲音在顫抖。
“是神跡!是神在回應我們!”有人已經準備跪下。
“不。”
一個清冷的女聲從旁邊融雪滴水的屋檐上傳來,楚瑤的身影如同一只靈巧的黑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里。
她的眼神銳利如刀,剖析著眼前的詭異現象︰“第七節點的核心雖然被你摧毀了,但它散播的‘救世主模板’的殘影,已經滲透進了小鎮的集體潛意識中,形成了一個循環。它不再需要寄生于某個強大的個體,而是直接依附于‘共識’本身——只要這里還有一個人相信‘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解決所有問題’,它就能借著這份信念,死而復生。”
林逸的指尖依舊貼著碑文,感受著那股源源不斷的、微弱的“怕黑”的情緒。
他緩緩起身,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低聲自語︰“所以,它不攻擊,它只回應……它想把自己變成我們最熟悉、最渴望听到的那個‘答案’。”
這個發現,比面對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更讓人不寒而栗。
敵人不再是具象的實體,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的“思想病毒”。
當天下午,這種“病毒”的傳染性便得到了最恐怖的驗證。
一個在怪物襲擊中失去了父母的小女孩,抱著一只破舊的布熊,走到碑前。
她仰著頭,用稚嫩的聲音,對著石碑低聲啜泣︰“我怕……我怕那些怪物還會回來……”
話音剛落,廣場上所有人都听到了石碑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那行“因為我們怕黑”的塵埃文字,竟如活物般再次蠕動、分解,然後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排列組合。
新的句子浮現在眾人眼前——“我會守護你。”
人群徹底沸騰了!
如果說之前的回應還只是模糊的共鳴,那這句承諾,就是一針強心劑,精準地扎進了每個人最脆弱的神經。
更讓他們震驚乃至狂熱的是,那行新字的字跡,遒勁有力,帶著一種熟悉的凌厲感,竟與林逸的筆跡有著九分相似!
“是林逸!是林逸先生在通過神碑庇佑我們!”
“神跡啊!這才是真正的神跡!”
“撲通!撲通!”
這一次,再也無人猶豫。
大片大片的鎮民跪倒在地,對著石碑和不遠處的林逸頂禮膜拜,他們將林逸當成了救世主,而這塊石碑,就是他神性的延伸,是他承諾的化身。
然而,站在人群之外的林逸,臉上卻沒有絲毫得意,反而一片森寒。
他猛然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什麼偽造,也並非自己的力量投射。
這是群體信念的“自動化輸出”!
當足夠多的人,將“守護”的期待投射到他身上時,現實規則本身,就仿佛一台精密的打印機,自動提取了他們心中最信任的“守護者”形象——也就是林逸的筆跡,將這份期待給“打印”了出來。
它在竊取他的形象,利用鎮民對他的信任,來為自己編織一張名為“依賴”的溫床。
楚瑤走到他身邊,臉色凝重︰“它在污染你的‘概念’。再這樣下去,你就不再是你,而是他們心中那個無所不能、必須存在的‘救世主’符號。當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時,你的失敗,就會成為整個小鎮的末日。”
“抹掉它!”一名鎮衛隊的成員拔出刀,怒吼著就要沖上去。
“站住!”林逸冷喝道。
他眼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掃過那些跪拜的鎮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為什麼要抹掉?這麼好的實驗樣本,毀了太可惜。”
他沒有理會眾人驚愕的目光,而是轉向楚瑤,語速極快地吩咐︰“從現在開始,記錄每一次碑文變化的時間、觸發的語境、以及在場所有人的核心情緒波動。我要數據,最精確的數據。”
接下來的十幾個小時,楚瑤的終端高速運轉,一條條數據流匯入分析模型。
而石碑,則像一個忠實的情緒反射鏡,不斷回應著鎮民的祈禱。
“我們的食物不多了……”碑文變為︰“面包會有的。”
“我的腿在戰斗中受了傷,好痛。”碑文變為︰“安睡吧,痛苦將會遠離。”
每一次變化,字體都無限趨近于林逸的筆跡。
而跪拜的人群,也越來越多,氣氛愈發狂熱。
傍晚時分,楚瑤將匯總後的數據報告遞給林逸。
林逸只掃了一眼,便發出一聲冷笑。
“果然如此。”他指著報告上那個被標紅的交叉點,“碑文的生長,並非隨機。它只在‘恐懼’與‘期待’這兩種情緒強度同時達到峰值時,才會發生。而且,你發現沒有,它生成的所有內容,都指向一個核心——‘依賴’,而不是‘行動’。它從不教人們如何去尋找食物,如何去治療傷痛,它只承諾一個結果,讓人們在等待中放棄思考。”
他抬起頭,望向那塊已經被夕陽染上了一層金色光輝的石碑,眼神銳利如鷹。
“它學聰明了……不再扮演高高在上的神,而是選擇成為我們內心最忠實、最溫順的‘回聲’。”
因為回聲,永遠不會提出異議,只會重復你最想听到的聲音。
當夜,林逸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召集了全鎮所有的孩童,在黑色的石碑前,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反向刻碑儀式”。
他給每個孩子都發了一支用螢石磨成的筆,在黑夜中散發著柔和的微光。
“听著,孩子們。”林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這塊石頭,不是來給你們答案的。從今天起,它是用來讓你們提問的。你們每個人,都可以在上面寫字,可以涂改掉任何你們不喜歡的句子。但記住,只能寫‘問句’。”
孩子們起初有些膽怯,但在林逸的鼓勵下,一個最大膽的男孩率先用螢石筆,在那句“我會守護你”上,歪歪扭扭地劃下了一道光痕。
他寫道︰“為什麼不能是我們自己打怪物?”
仿佛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孩子們興奮起來,紛紛涌上前。
稚嫩的筆跡,帶著螢石的光芒,在漆黑的碑面上縱橫交錯,覆蓋了原本的字跡。
“如果林逸大哥哥沒有來,我們該怎麼辦?”
“守護者會不會累?他需不需要我們守護?”
“為什麼我們只能等著被救?”
“天黑了,一定要點燈嗎?可不可以讓眼楮習慣黑暗?”
一個個天真卻又直指核心的問題,如同一顆顆閃亮的星星,點綴在漆黑的碑面上。
它們沒有答案,只有無窮無盡的好奇與質疑。
凌晨時分,當最後一個孩子寫下“石頭也會做夢嗎?”這個問題後,異變再起!
整座石碑突然開始劇烈震顫,仿佛內部有什麼東西被激怒了。
那句被涂抹得模糊不清的“我會守護你”,試圖重新凝聚浮現。
金色的塵埃再次匯集,想要強行覆蓋掉那些螢石的光芒。
然而,這一次,它失敗了。
那些密密麻麻、閃爍著微光的新問句,如同一根根堅韌的藤蔓,從四面八方纏繞而來。
它們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由“未知”組成的光網,將那句代表著“唯一答案”的承諾,撕扯得支離破碎。
“為什麼?”“怎麼辦?”“如何?”
每一個問句,都像一根滾燙的烙鐵,灼燒著那個試圖成型的“回聲”。
它無法回答,也無從回答。
因為它的本質,就是終結問題,而不是面對問題。
“嗡——”
一股無形的、帶著強烈不甘與痛苦的波動,猛地從石碑中抽出,狼狽地向著地底深處退去。
那感覺,仿佛一個習慣了被需要的存在,第一次被無數“無解的問題”正面灼傷,倉皇逃竄。
幾乎在同一時間,在地底深處負責監控記憶之井的伊凡,那沙啞的低語通過通訊器傳到了楚瑤的耳中︰“記憶之井……剛剛……感受到了一次強烈的‘拒絕’。”
危機,似乎解除了。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再次照亮廣場時,人們驚奇地發現,那塊黑色的石碑,已經恢復了最初的空白。
無論是“救世主”的問句,還是孩子們涂鴉的問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光滑如新,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幻夢。
林逸站在碑前,確認那股“回聲”的氣息已經徹底消失。
他正要轉身離去,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一絲異樣。
在石碑的最下方,靠近地面的邊緣,有一行極淡、極細微的字跡。
它不是由塵埃構成,也不是用螢石書寫,更像是被風吹了千百年,才勉強刻下的痕跡,不仔細看,根本無從發現。
林逸俯下身,輕輕念出了那行字。
“謝謝你……沒讓我成為你。”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悄然爬上。
他猛地抬起頭,環顧整個小鎮。
鎮民們的臉上洋溢著劫後余生的喜悅,孩子們在陽光下追逐嬉戲,一切都顯得那麼祥和。
可是,林逸卻敏銳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那個“回聲”被拒絕了,那個對“救世主”的依賴被暫時切斷了。
但是,那個由集體恐懼和期待所形成的巨大“空洞”,並沒有消失。
它只是被暫時擱置了。
現在,這個空洞里沒有了回聲。
它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這片死寂,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心悸。
仿佛一個被掏空了所有家具的巨大房間,正靜靜等待著某個全新的、未知的存在,前來填補。
林逸的目光掃過每一個鎮民的臉龐。
他看到,在他們笑容的深處,在他們放松的眼底,都潛藏著一絲連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更深層次的疲憊與虛空。
那是一種……精神被抽離後的空曠。
林逸緩緩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卻感到一股無由來的寒意浸透了肺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