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鄭城易主已有數日。
城內的秩序在徐庶雷厲風行的手段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
街面上雖然仍帶著幾分劫後余生的蕭條,但至少不再有亂兵游弋,
恐慌的氣氛也漸漸被一種小心翼翼的觀望所取代。
府庫錢糧已被清點封存,城防由錦帆衛和部分收編的降卒接管,
夜間宵禁仍在執行,但白日的市集已在官府的告示下嘗試著重新開放。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這只是表面。
我知道,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這天午後,我正在臨時征用的太守府後堂,與徐庶、石秀低聲商議著下一步的施政方針
——主要是如何快速有效地掌控基層、恢復生產,
同時防備張魯殘余勢力反撲,以及應對可能來自外部的干涉時,
親衛老吳在門外稟報︰“主公,城中幾家大族的代表聯袂求見。”
來了。
我與徐庶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神色。
這幾日,城門雖然嚴格管控,但城內並非鐵板一塊。
那些根深蒂固的地方士族,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和惶恐之後,必然會派出代表前來,
試探我這個新主人的底細、態度以及未來的政策走向。
他們是漢中真正意義上的“地頭蛇”,掌控著大量的土地、人口和輿論。
張魯的五斗米教政權看似強大,實則在很多方面也依賴于與這些士族的妥協與合作。
如今我取而代之,若想真正站穩腳跟,推行我的“新政”,就絕不可能繞開他們。
“請他們進來吧。”
我放下手中的簡牘,整理了一下衣冠,端坐在主位上,示意徐庶和石秀分列左右。
孫尚香本也在此處,但考慮到今日的場合不適合她直接露面,
我便讓她先回後院休息,順便看管好我們的“秘密武器”
——那些格物院初步研發出來的火器樣品,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很快,腳步聲響起,一行五人被老吳引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身著考究的深色錦袍,面容清 ,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
他身後跟著四位中年人,衣著同樣不凡,神態各異,有的略顯倨傲,
有的則目光閃爍,顯然都在暗中觀察著我和周圍的環境。
“鄙野之人,南鄭閻圃歷史上為張魯功曹,此處借用其姓氏代表地方大族),
攜陳氏、楊氏、趙氏、杜氏幾家代表,拜見將軍!”
為首的老者率先行禮,姿態放得很低,但語氣卻不卑不亢。
我心中微動。
閻、陳、楊、趙、杜,這幾家正是徐庶先前整理的情報中,
漢中本地勢力最大、盤根錯節最為復雜的幾個大族。
他們聯袂而來,顯然是內部商議過後的結果,
既表示了對新政權的“尊重”,也隱隱透出抱團取暖、共同進退的意味。
“諸位請起,不必多禮。”
我微微頷首,語氣平和,
“陸某初至漢中,本欲稍作安頓便登門拜訪諸位鄉賢,不想勞諸位先至,失禮了。”
一番客套話,虛偽卻又必不可少。
老者閻圃直起身,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將軍哪里話。
將軍率天兵入境,掃除妖氛指五斗米教?),使南鄭重歸清明,實乃漢中百姓之福。
我等鄉野鄙夫,听聞將軍威名,特來拜賀,並听將軍訓示。”
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我的“功績”雖然這功績是奪權),又將姿態放得很低,一副恭順听命的樣子。
但我清楚,這只是試探的開始。
“閻老先生過譽了。”
我淡然一笑,
“張魯治下,雖有弊端,然亦有其可取之處。
陸某此來,非為一己之私,實乃不忍漢中沃土淪為四戰之地,百姓再遭兵燹之苦。
如今南鄭初定,百廢待興,正需倚重諸位鄉賢,同心協力,共安地方。”
我的話同樣模稜兩可,既不完全否定張魯,又表明了自己“為民請命”的高姿態,
同時拋出了需要他們“協力”的橄欖枝。
閻圃身後的一個錦衣中年人,似乎是陳家的代表,上前一步道︰
“將軍仁德,我等欽佩。只是不知將軍對這漢中未來治理,可有方略?
我等也好盡心輔佐,不負將軍厚望。”
來了,開始探問具體政策了。
這才是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目光緩緩掃過他們五人,才不緊不慢地說道︰
“方略不敢當。陸某以為,為政之要,首在安民。
眼下當務之急,
一是清查戶口、核定田畝,使賦役公平;
二是修繕水利、鼓勵農桑,使百姓溫飽;
三是整肅吏治、嚴明法紀,使政令通暢。
至于其他,尚需從長計議。”
我說出的這三條,都是看似冠冕堂皇、無可指摘的“善政”,
也是任何一個新政權上台都會宣稱要做的事情。
但其中的“核定田畝”和“整肅吏治”,無疑會觸動這些大族的根本利益。
我故意將它們與其他兩條放在一起說出來,就是要看看他們的反應。
果然,听到“核定田畝”四個字時,那幾位中年人的臉色都微微一變,
雖然極力掩飾,但眼神中的警惕和抗拒還是流露了出來。
閻圃那張老臉上,皺紋似乎也深了幾分,他干咳一聲,說道︰
“將軍所言極是,此皆安民良策。
只是……漢中久經戰亂,戶籍田畝多有混亂,清查起來恐怕頗費時日,且易生事端。
依老朽愚見,此事是否可暫緩一二,待人心安定之後再行圖之?”
“哦?”
我放下茶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閻老先生的意思是,賦役不公、隱匿田產之事,可以暫時容忍?”
我的語氣雖然平淡,但話語中的鋒芒卻讓閻圃臉色一白。
他連忙拱手道︰
“將軍誤會了!老朽絕無此意!只是……只是擔心操之過急,反而欲速則不達啊!”
“閻老先生的顧慮,陸某明白。”
我收斂了笑容,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正因其難,才需雷厲風行。
若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何以革除積弊?
何以取信于民?
諸位皆是漢中名宿,深孚眾望,陸某希望在此事上,能得到諸位的鼎力支持,而非……阻礙。”
我刻意加重了“支持”和“阻礙”兩個詞的語氣,目光銳利地掃過他們。
一時間,廳堂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凝滯。
那幾位代表顯然沒想到我這個看似年輕的新主人,態度竟如此強硬,而且直指核心問題,毫不避諱。
沉默了片刻,還是閻圃出來打圓場︰
“將軍……將軍教誨的是。
我等定當……定當盡力協助官府,核查田畝,以彰公允。”
他的語氣有些勉強,眼神深處藏著一絲無奈和忌憚。
我知道,這只是口頭上的敷衍。
指望他們主動配合清查自己的田產,無異于與虎謀皮。
但今天的目的,本就不是要他們立刻答應什麼,
而是要表明我的態度和決心,讓他們知道,我並非可以輕易糊弄之輩,
對于觸動他們利益的改革,我已有心理準備,並且會堅定推行。
“如此甚好。”
我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下來,
“漢中地處要沖,民風淳樸,物產豐饒。
只要我等君臣一心,上下同德,何愁漢中不興?
陸某初來乍到,對地方事務尚不熟悉,日後還需多多仰仗諸位指點。”
我又拋出了一些安撫的話語,算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接下來,又進行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寒暄。
他們旁敲側擊地詢問我的來歷、兵力虛實以及與劉備、曹操的關系,
我都以各種理由含糊其辭,滴水不漏地應付了過去。
而我也從他們的言談舉止和彼此間的眼神交流中,
大致判斷出了這幾家士族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各自都有著不同的算盤。
大約半個時辰後,這場充滿了試探與機鋒的會面終于結束。
閻圃等人告辭離去,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
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這些盤踞地方多年的士族,就像是附著在大樹上的藤蔓,
既能提供些許蔭蔽,更能吸取大樹的養分。
想要徹底掌控漢中,推行我的制度,就必須剪除這些過于茂盛的藤蔓,
或者至少,要讓他們明白,誰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主公,”徐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看來,這些人暫時是不會甘心配合了。”
“意料之中。”
我收回目光,看向徐庶,
“元直,讓玄鏡台的人盯緊他們,特別是那個閻圃,還有陳、楊兩家。看看他們回去之後,會有什麼動作。”
“喏!”徐庶領命。
石秀也沉聲道︰
“主公放心,城內外的布控已經加強,他們若有異動,絕逃不過我們的眼楮。”
我點了點頭,心中卻並不輕松。
這些地方士族的能量不容小覷,
他們在本地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影響力遠超張魯那種依靠宗教維系的政權。
今日的試探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明槍暗箭恐怕會接踵而至。
更何況,還有一個巨大的變數懸而未決——曹操。
鄴城那邊,現在恐怕也已經收到了漢中易主的消息了吧?
那位雄才大略的梟雄,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是雷霆震怒,即刻發兵?
還是……另有圖謀?
無論如何,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必須盡快穩定內部,整頓力量,才能應對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
冷眼試探,暗流潛涌。
這漢中的渾水,比我預想的還要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