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在江陵稍作休整和補給後,便繼續沿江西進。
數日後,玄鏡台的前哨傳回消息,我們已經追上了劉備集團的主力部隊。
按照計劃,我在一處名為“魚復”的江邊縣城暫時停靠,等待與先一步抵達此地的諸葛孔明會面。
選擇在此地會面,是我和徐庶商議後的結果。
魚復後世的奉節)地處瞿塘峽口,是入川的咽喉要道,地理位置極為重要。
在此地與孔明交流,既能順理成章地討論下一步的進軍方略,也便于我觀察劉備軍的實際狀態和布防情況。
會面的地點設在縣衙後院的一處臨時征用的小花廳內。
陳設簡單,只有幾張桌案和蒲團,牆上懸掛著一幅粗略的荊州及益州部分區域的地圖。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當我帶著徐庶步入花廳時,諸葛亮已憑案而坐,正手持羽扇,凝視著牆上的地圖。
他身著一身素雅的葛布長袍,頭戴綸巾,面容清 ,雙目炯炯有神,
即使只是靜坐,也自有一股運籌帷幄、掌控全局的氣度。
“子明,元直,一路辛苦。”
見我們進來,諸葛亮放下羽扇,起身相迎,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但那笑容背後,我能感受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孔明先生。” 我與徐庶皆拱手行禮。
“些許薄茶,不成敬意。”
諸葛亮伸手示意我們落座,自有侍從奉上茶水。
寒暄數句,問過彼此行程,諸葛亮便將目光轉向我,看似隨意地問道︰
“子明此番前來,吳侯可有何交代?柴桑之事後,江東內部,尚安穩否?”
他問得直接,卻又點到即止。
既是詢問孫權的官方態度,也是在試探我對江東內部真實情況的了解程度,以及我的立場。
我心中早有準備,從容答道︰
“吳侯以大局為重,深知曹操雖敗,元氣未傷,孫劉聯盟乃抗曹之基石,不可動搖。
周都督不幸病逝,江東上下同悲,然魯子敬先生繼任,軍政尚穩。
吳侯特遣昭前來,一是為協助皇叔西取益州,以固聯盟側翼;
二是,亦有代為看顧舍妹尚香之意。
郡主自幼隨軍,性情剛烈,吳侯與國太皆望其能在皇叔仁德之師中歷練成長,亦算是全了聯盟之誼。”
這番話半真半假。
孫權確實希望維持聯盟,也確實希望我能“看顧”孫尚香或者說,監視並確保她不惹麻煩),
但我巧妙地將孫尚香的隨行,從可能引起猜忌的“人質”或“監軍”,包裝成了“歷練成長”和“鞏固情誼”的象征。
同時,點出魯肅繼任,暗示江東內部權力交接平穩,讓劉備方面放心。
諸葛亮微微頷首,羽扇輕搖,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斷我話語中的虛實。
他沒有立即就孫尚香的問題深入追問,而是轉而說道︰
“子明能來,備實乃如虎添翼。以子明之才,于軍略、地理皆有獨到見解,此番西征,還望子明不吝賜教。”
這是在捧我,也是在試探我的“業務能力”。
如果我只是空有“江東參軍”的名頭,而無實際才能,恐怕很快就會被邊緣化。
我謙遜道︰
“孔明先生謬贊。昭不過一介後學,于軍略一道,尚需向先生多多請教。
只是沿途而來,偶有所得,或可供先生參考。”
說著,我示意徐庶取出一卷繪制相對簡單的地圖。
這並非玄鏡台制作的精密地圖,而是根據玄鏡台情報,結合沿途觀察,由徐庶等人重新繪制的“普通”地圖,但關鍵信息點都已標注。
“此乃昭沿途所繪長江水道及部分支流圖,”
我指著地圖上的幾處關鍵節點,
“據聞皇叔大軍欲循江州、墊江一線北上,此路固然穩妥,然沿途關隘頗多,且劉璋主力亦多布防于此。
昭竊以為,或可考慮分兵一部,沿涪水西進,襲取巴西郡,與主力形成犄角之勢,或可分散敵軍兵力,加速戰局。”
我提出的這個建議,是基于玄鏡台對益州內部兵力部署和地理信息的分析。
涪水路線相對偏僻,但一旦成功,可以直接威脅到成都平原的側翼。
這算是我主動拋出的“干貨”,既能展現我的戰略價值,又不至于暴露我的核心情報來源。
更重要的是,這條路線的討論,自然而然地將話題引向了益州北部的地理形勢,
為我後續脫離主力、轉向漢中方向埋下伏筆。
諸葛亮的目光落在那份地圖上,眼神中閃過一絲贊許。
他用羽扇輕輕敲擊著地圖上涪水流域的幾個點,沉吟道︰
“子明此言,與亮所思,不謀而合。涪水一路,雖險峻難行,卻不失為一步奇兵。
只是,兵力調度、糧草轉運,皆需細細籌劃。”
他沒有立刻采納,也沒有完全否定,而是表現出一種開放性的思考。
這符合他謹慎持重的性格。
“分兵之事,尚需主公定奪。”
諸葛亮將目光從地圖上移開,重新看向我,語氣依舊溫和,
“子明初來,對軍中事務尚不熟悉。
亮已為主公建議,暫請子明與元直先生,一同參贊中軍機要,待熟悉軍情後,再做具體差遣,如何?”
“但憑孔明先生安排。” 我拱手應道。
這安排看似合理,將我和徐庶納入中樞,給予了“參贊機要”的名分。
但實際上,也是將我們置于了他的直接觀察之下。
一舉一動,更容易被他掌握。
“如此甚好。”
諸葛亮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仿佛之前的試探從未發生過,
“對了,尚香郡主隨行,護衛儀仗想必不凡。
此去益州,山路崎嶇,恐多有不便。
若有任何需要,子明盡管提出,備定當全力相助。”
他又將話題繞回了孫尚香。
這次,他沒有直接問她的目的,而是關心起了她的“儀仗”和“不便”,
看似體貼,實則是在試探我帶來的人馬規模和構成。
畢竟,孫尚香帶來的“錦帆衛”雖然名義上是護衛,但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精銳力量。
我心中微動,知道這又是一次試探。
我答道︰“多謝孔明先生關懷。郡主此行,輕車簡從,所帶護衛,皆是江東子弟,擅長水戰山行,足以自保。
只盼能早日協助皇叔成就大業,方不負吳侯與國太所托。”
我再次強調孫尚香的“輕車簡從”,淡化她所帶部隊的威脅性,並重申此行的“官方目的”。
諸葛亮听後,不再追問,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已經洞悉了什麼,卻又不明說。
他轉而談起了荊州後方的布防、糧草籌備等事宜,言語之間,條理清晰,滴水不漏,盡顯其經天緯地之才。
我與徐庶皆認真傾听,時而附和幾句,時而提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建議,始終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參與感”。
整個會面,持續了近一個時辰。
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涌動。
每一次問答,每一次眼神交匯,都像是一次無聲的智力博弈。
諸葛亮的目光如同清澈的湖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深不可測。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這個突然出現的“江東參軍”,以及那位同樣突然加入的江東郡主,
始終抱有相當程度的警惕和好奇。
他或許猜不到我真正的目標是漢中,也猜不到玄鏡台的存在,
但他敏銳的直覺,一定能感受到我身上那層刻意維持的“迷霧”。
離開花廳時,春日的陽光正暖,照在身上,卻驅不散我心中的一絲寒意。
與諸葛孔明這樣的人物周旋,遠比在戰場上沖殺要耗費心神。
“子明,孔明此人,深不可測。”
徐庶在我身邊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凝重。
“我知道。”
我點點頭,望著遠處連綿起伏、逐漸沒入雲霧的山巒,
“所以,我們必須更加小心。在抵達預定地點之前,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與孔明的這次會面,雖然暫時穩住了局面,但也讓我更加確信,想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暗度陳倉”,絕非易事。
我必須盡快找到合適的時機,按照“混合路線”的方案,脫離主力,轉向那條真正屬于我的道路。
前方的路,布滿了智慧的陷阱和無聲的較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