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離開公安已有數日,正沿著長江,艱難地逆流而上。
春日的長江,江水雖不如夏汛時那般洶涌暴虐,但自西向東的浩蕩水勢依舊不可小覷。
船只吃力地對抗著水流,船工們黝黑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著汗光,
整齊的號子聲伴隨著櫓槳劃破水面的嘩啦聲,在寬闊的江面上回蕩。
旗艦行駛在船隊中央,兩側是護衛的戰船,後方則是裝載物資的補給船,
整個船隊保持著嚴整的隊形,既是為了安全,也是為了向沿途可能存在的窺探者展示一種無形的秩序和力量。
兩岸的景色不斷變換,時而是平坦開闊的江灘,水草豐茂,偶有水鳥掠過;
時而又是連綿起伏的丘陵,青翠欲滴,間或點綴著幾處農舍村落,炊煙裊裊。
江風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對于大多數船上的人來說,無暇欣賞這早春的江景,
行軍的緊張和對未來的未知,佔據了他們大部分的心神。
唯有一個人似乎例外,那就是孫尚香。
這位來自江東的郡主,仿佛天生就屬于這種充滿活力的環境。
她似乎完全沒有初次遠行、寄人籬下的拘謹和不安,反而如同魚兒得了水,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勃勃的生機。
這些天來,她幾乎把旗艦的甲板當成了自己的演武場。
清晨,當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時,她便已起身,在甲板上舒展筋骨,練習著家傳的刀法或箭術。
她的身姿矯健,動作迅捷有力,一招一式都帶著凌厲的勁風,引得不少隨行的護衛暗暗喝彩。
她尤其鐘愛射箭,常常站在船舷邊,以江面上漂浮的枯枝、水鳥甚至遠處岸邊的某塊奇石為目標,
彎弓搭箭,箭無虛發。
那自信飛揚的神采,配上她明艷動人的容貌,構成了一道極為亮麗的風景線。
除了練武,她對船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她會跑到船頭,興致勃勃地向經驗豐富的老船工請教如何辨識水流、預測風向;
她會走到正在擦拭兵器的護衛中間,毫不怯場地與他們討論刀槍的優劣,
甚至偶爾會忍不住手癢,與老吳手下的幾名親衛“切磋”幾招,
當然,那些久經沙場的漢子們都懂得點到為止,既不敢傷了郡主,也不願輸得太難看,場面倒也其樂融融。
她的熱情、直率和不拘小節,迅速贏得了船上大部分軍士的好感。
在枯燥而緊張的行軍途中,她的存在無疑增添了一抹亮色和不少活力。
然而,這種“活力”有時也會帶來一些小小的“麻煩”,
或者說,與我核心團隊那種低調、內斂、注重隱秘的行事風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比如,她會毫無征兆地闖入徐庶正在與幾名掾吏核對行軍路線圖的船艙,
好奇地探頭探腦,追問那些標記代表什麼意思;
她也會在我通過特制的玄鏡台通訊裝置當然,外觀經過了偽裝,只讓她看到類似銅鏡或文書盒的表象)
接收或發送加密信息時,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好奇地問我在看什麼“有趣的鏡子”或“神秘的盒子”。
面對這種情況,徐庶總是能以他那溫和而又不失分寸的態度,
巧妙地將話題引開,既不讓她起疑,也不會泄露任何機密。
而我,則需要更加小心謹慎。
“這不過是記錄沿途風物所用,以備將來繪圖之需。”
我通常會用類似這樣半真半假的理由來搪塞她。
她雖然聰慧,但在這些涉及我核心機密的事務上,顯然還缺乏足夠的敏感度和經驗。
她多半會撇撇嘴,表示“文人的東西真麻煩”,然後又被甲板上其他更新鮮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
相比之下,孫尚香與糜貞的相處,則顯得更為微妙。
糜貞身上那種江南仕女特有的溫婉嫻靜、心思縝密,
與孫尚香的爽朗外放、不拘小節,幾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
初時,兩人之間保持著一種客氣而疏離的禮貌。
孫尚香似乎不太習慣糜貞那種事無巨細、潤物無聲的細致安排,覺得有些“束手束腳”;
而糜貞,對于這位身份尊貴、性格跳脫的郡主,也保持著足夠的尊重,卻又在無形中劃定了一條清晰的界限,
專注于自己的職責——管理後勤、調度資源、處理那些繁雜卻至關重要的庶務。
我注意到,糜貞在面對孫尚香時,眼神中偶爾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或許是因為孫尚香的身份,或許是因為她那過于外露的活力,又或許……
是因為她能如此坦蕩地站在我的身邊,而糜貞自己,卻只能在幕後默默地付出。
但我相信糜貞的智慧和分寸感,她絕不會讓個人的情緒影響到大局。
而孫尚香,雖然大大咧咧,但並非沒有感覺。
她似乎能感受到糜貞身上那種安靜的力量和在團隊中不可或缺的地位。
有時,當她看到糜貞有條不紊地指揮著下人清點物資、核對賬目時,
眼神中也會閃過一絲好奇和……或許是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欽佩。
“子明,”
一天下午,孫尚香練完箭,帶著一身薄汗走到我身邊,將弓遞給身後的侍女,
一邊用毛巾擦著額頭,一邊看似隨意地問道,
“那位糜姐姐,她……好像什麼都懂,什麼都能管好,真是厲害。”
我正憑欄遠眺,聞言轉過頭,微笑道︰
“貞兒心思細密,善于持家和經營,確實是難得的內助之才。”
我刻意強調了“內助”和“持家”,不露聲色地界定著糜貞的角色定位。
孫尚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又揚起眉毛,帶著幾分狡黠地看著我︰
“那子明你呢?我看你整天不是看那些奇奇怪怪的圖紙,就是對著那個什麼‘鏡子’發呆,
要麼就是和徐先生嘀嘀咕咕,你到底在忙些什麼?”
她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
經歷了江東那場“聯姻風波”和我的“出手相助”,她對我的信任度和依賴感顯然增加了不少,說話也更加隨意直接。
我笑了笑,並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郡主覺得,我們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唔……” 她歪著頭想了想,“不是說,要去幫劉皇叔打益州嗎?你不是去做參謀的嗎?”
“是,但也不全是。”
我看著她的眼楮,放緩了語速,
“戰場瞬息萬變,僅憑紙上談兵是遠遠不夠的。
我需要了解沿途的地形、水文、敵情、民心……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影響最終的戰局。
所謂運籌帷幄,就是要將盡可能多的信息掌握在手中,才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哇,听起來好復雜!”
她吐了吐舌頭,隨即又握緊了拳頭,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
“不過沒關系!打仗的事情我最喜歡了!
到時候上了戰場,子明你負責出主意,我負責沖鋒陷陣,保管殺得那些敵人落花流水!”
看著她那充滿自信和活力的樣子,我心中不禁莞爾。
她的武勇和直率,確實是我計劃中非常需要的一環。
特別是在未來漢中那種民風彪悍、羌氐雜居之地,她的威名和震懾力,或許比千軍萬馬更有用。
“好,”
我點頭笑道,
“若真有需要郡主沖鋒陷陣之時,我定不會客氣。
不過,行軍打仗,並非只有匹夫之勇。
有時候,耐心、觀察和等待,同樣重要。”
我試圖不著痕跡地引導她,讓她明白團隊協作和策略的重要性,而不僅僅是依靠個人的武勇。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明亮的眼楮依舊注視著我,帶著一種純粹的信任和……
一絲連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覺的、悄然滋生的情愫。
自那夜密談之後,她看我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不同。
那不僅僅是對于“救命恩人”的感激,更夾雜著少女對強者的仰慕和對未知世界的好奇。
我心中並非沒有觸動。這位江東虎女的颯爽英姿和真摯情感,確實有著動人心魄的魅力。
但我深知,現在絕非沉溺于兒女情長之時。
前方的道路充滿荊棘,我的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
我需要她的力量,需要她的支持,但也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和足夠的距離,不能讓情感影響到我的最終目標。
我轉過頭,繼續望向前方。
船隊依舊在奮力前行,江水滔滔,仿佛永無止境。
糜貞在船艙內仔細核對著下一步的補給計劃和秘密聯絡點;
徐庶正與幾名核心幕僚低聲討論著進入益州境內的各種預案;
石秀和他手下的玄鏡台探員們,則像無形的眼楮和耳朵,監控著船隊內外的一切動靜;
老吳和他手下的親衛,則警惕地守護在各個要害位置。
而孫尚香,在與我短暫交流後,又被江面上追逐嬉戲的兩只水鳥吸引,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我的團隊,就像這艘逆水行舟的大船,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發揮著作用。
雖然性格各異,目標不一,但在我的引導下,正朝著同一個方向,艱難而堅定地前進著。
磨合,才剛剛開始。
前方的江陵城,已經遙遙在望。
那里,將是我們進入益州前的最後一個重要據點,也是與劉備集團進行更深入接觸和……博弈的開始。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更遙遠的西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