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安侯府。
後巷里那股足以讓鬼神退避三舍的惡臭,與正堂之內那溫暖如春、靡靡之音不絕于耳的奢靡,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群平日里趾高氣昂,連走路都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侯府僕役,此刻正捏著鼻子,臉上寫滿了嫌惡與不甘,用最笨拙的姿態,處理著那些早已溢出的污穢之物。
而在高堂之上,雲安侯王景,正斜倚在柔軟的虎皮軟榻上,享受著貌美姬妾親手為他剝好的,來自西域的晶瑩葡萄。
“美人兒,你今兒給老爺我剝的葡萄,還真是又大又紫又香甜,真是讓人回味無窮啊。”
“討厭,侯爺,你可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
“侯……侯爺……”
一名管家,臉上帶著幾分晦氣,快步從外面走了進來,躬身稟報。
“東門外……那施粥的場面,是越來越大了。人山人海,比趕大集還熱鬧!听說……听說蕭家和那兩個不開眼的侯爺,一口氣,就拿出了二十六萬石糧食!”
王景聞言,那享受的表情微微一滯,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但隨即,便又舒展開來。
他將一顆紫紅色的葡萄送入口中,慢慢地咀嚼著,臉上,重新掛上了那抹不屑的冷笑。
“由他們去。”
王景的聲音里,滿是輕蔑。
“當活菩薩,做大善人,是需要本錢的。”
“本侯倒要看看,他們那點可憐的家底,有多少糧食,夠送給那群永遠也填不飽肚子的賤民!”
……
安陽伯府,馬廄。
安陽伯趙康,正對著自己那匹從大宛國重金求來,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寶馬,大發雷霆。
往日里被打理得油光水滑的馬廄,此刻卻是一片狼藉。
干燥的草料沒有及時添加,馬糞也無人清掃,那股子刺鼻的糞便味道,讓這匹價值萬金的寶馬,焦躁不安地在原地不停地刨著蹄子。
“伯爺!不是小的不盡心啊!”
一個負責喂馬的老馬夫,跪在地上,哭喪著臉。
“是那些個新來的,一個個都說‘病了’,染了風寒,起不來床!給多少錢,他們都不來啊!”
就在這時,另一名管家匆匆從外面跑了進來,將東門施粥的盛況,一五一十地稟報了一遍。
安陽伯听完,不怒反笑。
他冷哼一聲,走上前輕輕地撫摸著自己那匹愛馬的鬃毛,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它許諾。
“讓他們吃!讓他們吃飽了!”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惡毒的譏誚。
“吃飽了,才有力氣,回來給本伯的愛馬……鏟屎!”
“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我看他們,能撐幾日!”
……
翰林院大學士,陳楓的書齋。
陳楓正對著面前一沓質地粗糙,甚至還帶著幾根草稈的草紙,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平日里慣用的,那種細膩如玉,落筆無聲的上好宣紙,已經斷供了足足有五日之久。
“恩師……”
一名門生,將東門外的消息,小心翼翼地稟報了上來。
“城里所有的紙鋪,都說造紙的工匠‘手頭沒空’,不出活了!至于城外施粥之事,更是……傳得沸沸揚揚。”
陳楓听完,猛地將手中的那沓廢紙揉成一團,狠狠地擲于地上!
臉上滿是屬于清高之士的鄙夷之色。
“婦人之仁!”
“不過是些許小恩小惠,便想收買人心?可笑至極!”
“聖賢書教的是‘禮義廉恥’!是‘君臣父子’!是不可逾越的尊卑綱常!”
他指著門外,仿佛在對著整個京城的“賤民”咆哮。
“待那些賤民把粥喝完了,這天下,終究還是要回到我等讀書人的規矩上來!”
……
司空府,後花園。
與京城各處那充滿了喧囂與狂妄的府邸截然相反,這里,一片死寂。
盧頌沒有對弈,也沒有垂釣。
他獨自一人,靜立于一株早已落盡了繁華,此刻卻又在枝頭,悄然冒出了一點新綠的光禿禿的梅樹之下。
一言不發,宛如一尊石雕。
總管家林福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無聲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他將外面發生的一切——粥棚連營的盛況,王景、安陽伯等人的愚蠢反應,事無巨細,一一稟報。
盧頌在听完所有回報後,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他緩緩地伸出手,輕輕地拂去了那點新綠之上,沾染的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枯葉。
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正在沉睡的春天。
許久,盧頌才緩緩地轉過身。
那雙渾濁的老眼里,沒有半分那些蠢貨的輕蔑與不屑,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凝重。
他看到了那些蠢貨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看到了那粥棚連營的背後,那洶涌澎湃的,足以將他們所有人,都徹底吞噬的……民怨。
“二十六萬石糧食……杯水車薪。”
盧頌喃喃自語,像是在說夢話。
“可這二十六萬石糧食,卻能將那早已沸騰的民怨,再……往上,推一把。”
“蠢貨們還在為那些賤民的怠工而惱怒,還在做著‘秋後算賬’的美夢,卻不知,這……不過是開胃小菜。”
盧頌清楚,那個真正的棋手,還在等。
在等一個,足以一擊致命的,最後時機。
盧頌的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用一種充滿了忌憚與探尋的語氣,自言自語。
“民怨已成鼎沸之勢,可鼎下的那把火,終究,還是要有人來點燃的。”
“余瑾……”
“……你最後一步棋,你那陣真正的‘東風’……”
“……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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