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府門前,日頭西斜,光線變得愈發黯淡。
那股子屬于黃昏特有的蕭索之氣,混雜著初春傍晚的寒意,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每一個等候在此的勛貴。
他們從最初的焦急踱步,到中途的交頭接耳,再到此刻,已然是徹底的……靜默。
一個個平日里養尊處優的侯爺、伯爵,此刻都像被抽去了主心骨的斗敗公雞,或倚著牆根,或蹲在石階上,或干脆癱坐在自家馬車的車轅上,一言不發。
夕陽照在他們價值不菲,各不相同的衣袍上,再配上他們如喪妣考的神色,充斥著蕭索與無助。
就在這時,那扇從他們到來起便始終緊閉的府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齊刷刷地望了過去。
然而,出來的並非他們翹首以盼的司空大人,依舊是那個面無表情的總管家,林福。
林福的目光,不敢與任何人對視,他快步走到眾人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子,臉上帶著幾分畏懼與……無奈。
“各位大人……”
他的聲音很輕,卻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老爺他……他正在與太師大人對弈。”
“讓……讓諸位,再稍候片刻。”
轟!
這句話,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間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炸開了鍋!
“什麼?!”
安陽伯猛地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肥碩的臉上,神色由期盼瞬間轉為愕然,再由愕然轉為無法抑制的憤怒與……屈辱!
“對弈?!”
他指著那扇再次緊閉的大門,聲音都在發顫,“天都要塌下來了!他……他還有心思在這里下棋?!”
“他這是……這是什麼意思?!是拿我們當猴耍嗎?!”雲安侯王景也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
與府外的惶恐焦躁截然相反,司空府的後堂之內,一片靜謐。
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時,發出的那聲清脆的“嗒”響,在空曠的廳堂內,久久回蕩。
盧頌正襟危坐于棋盤之前,捻著一枚黑子,久久不落。
目光看似是在棋盤之上,焦距,卻早已飄向了窗外。
那緊鎖的眉頭,暴露了他此刻遠不如表面平靜的內心。
在他的對面,須發皆白的太師聞澤,則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閉目養神。
只有那干瘦的、如同枯枝般的手指,在棋盤的邊緣,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聲響,與堂外那越來越響亮的喧嘩聲,形成了某種詭異的呼應。
就在這時,總管家林福,如同鬼魅一般,從側門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老爺……”他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極低,“外面……外面的大人們,已經等候多時了。怨聲……載道。”
“啪!”
一聲脆響!
盧頌猛地將手中的棋子,狠狠地拍回了棋盒之內!
他臉上的那份平靜,再也無法維持,語氣不耐煩地,打斷了管家的話。
“沒看到老夫正在與太師對弈嗎?!”
“天大的事,也比不過陪太師下完這盤棋!”
“讓他們……等著!”
林福渾身一顫,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待管家的身影徹底消失,一直閉目養神的聞澤,才緩緩地,睜開了那雙渾濁的老眼。
他看著一臉煩躁的盧頌,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用一種調侃的語氣,開了口。
“呵呵……倒是很少見到司空你,有動真氣的時候。”
盧頌端起身邊早已涼透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那冰冷的茶水,似乎讓他那顆煩躁的心,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的語氣里,充滿了恨鐵不成鋼的怒意。
“一群蠢貨!”
“烏雲壓頂之時,老夫讓他們割肉止損,自斷一臂以求生機,一個個卻只知抱著那點蠅頭小利不放,哭爹喊娘!”
“如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倒知道來尋老夫了!”
“索性,就讓他們在外面,好好地清醒清醒!”
聞澤沒有接話,他拈起一枚白子,不緊不慢地,落在了棋盤之上。
“啪嗒。”
一聲輕響,黑子的一片大龍,瞬間被截斷,再無生機。
他抬起眼,看著棋盤,用平淡的語氣問道︰
“那依司空之見,如今這盤棋,該如何……破局?”
“破局?”
盧頌看著那條被截斷的大龍,發出一聲自嘲的苦笑。
“太師,您這是在……說笑嗎?”
他緩緩地,靠在了椅背上,那雙老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深不見底的無力。
“幾天前,陛下的那份《罪己詔》,就已經不是在下棋了。”
盧頌的聲音,無比的沙啞。
“那是……親手將整個棋盤,都給掀了!”
“而外面那群蠢貨,還在為余瑾‘失勢’而彈冠相慶,還在做著“秋後算賬”的美夢!”
他的臉上,滿是懊悔與無奈。
“若是當時,他們能听老夫一句勸,立刻降價售糧,拿出家財,去迎合陛下那場拙劣的‘君民之宴’。雖是丟了銀子,卻能保住體面,保住這‘忠君’的名聲。可現在……”
“我們,已經被陛下和余瑾聯手,死死地,釘死在了‘國賊’的恥辱柱上。”
“這棋,還怎麼下?”
盧頌緩緩地閉上了眼楮,從喉嚨里,擠出了最後兩個字。
“……已是,死局了。”
……
聞澤靜靜地听完盧頌的話,陷入了沉默。
他看著眼前這盤早已分出勝負的殘局,渾濁的老眼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混雜著驚嘆與忌憚的,復雜無比的光芒。
許久,他才緩緩地,伸出那只干瘦的手,開始一枚一枚地,收拾著棋盤上的殘局。
聞澤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老夫在朝為官,四十余載,三起三落,也算是……見慣了風雨。”
“卻從未見過……”
“……像余瑾這般的,怪物。”
他將最後一枚棋子,收入棋盒,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仿佛為這場對話,也為他們這群舊勛貴的命運,下達了最終的判詞。
“穩中帶沖,靜中有動。”
“以退為進,借力打力。”
“將聖意,民心,乃至我等百官的貪婪與恐懼,盡數……玩弄于股掌之間……”
“……此子,非人力,可勝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