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安陽伯府的後花園。
初春的陽光正好,透過稀疏的梅枝,在鋪著錦緞的軟墊上洋洋灑灑。
安陽伯趙康,正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狐裘的躺椅上,半眯著眼楮,享受著這難得的閑適。
他身旁,幾個身段妖嬈、衣著暴露的美貌姬妾,正巧笑嫣然地陪著他玩投壺的游戲。
空氣中,彌漫著名貴燻香與女子身上傳來的脂粉香氣,混合成一種奢靡醉人的味道。
“哎呀!”
一個姬妾嬌呼一聲,手中的箭矢劃出一道無力的弧線,遠遠地落在了草地上。
“沒用的東西!”安陽伯笑罵一句,隨手從案幾上拿起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精準地彈進了那姬妾微微張開的紅唇之中,“罰你……今晚給本伯暖腳!”
就在這片歌舞升平,歲月靜好之中,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徹底破壞了這滿園的春色。
“伯……伯爺!不好了!”
一名管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進了後花園,那張總是掛著恭敬笑容的臉上,此刻沒有半分血色,只有驚恐。
他的聲音,也早就變了調,如同公鴨。
“安國公他……他今早親自去了昭獄,然後……然後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安陽伯那半眯著的眼楮,猛地睜開!
他身旁,一名剛剛從外面赴宴歸來的清客,更是補充了一句讓他如墜冰窟的話,那聲音里,充滿了驚惶。
“何止是灰頭土臉!小的……小的親眼看到,安國公府的馬車,是從昭獄的側門離開的!國公爺他……他連昭獄的正門,都沒能進去!”
“啪嗒。”
一聲輕響。
安陽伯手中那支剛剛準備投出的,瓖著金邊的箭矢,從顫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那張有些浮腫的臉上,所有血色,在剎那間,褪得干干淨淨。
……
幾乎是同一時間,雲安侯府。
王景正與幾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在府中的戲台前,听著新來的旦角唱著一出婉轉纏綿的《東廂記》。
“好!”
曲到高潮處,王景撫掌贊嘆,剛準備端起酒杯,與眾人共飲。
一名下人便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滑至他身側,附耳低語了幾句。
王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什麼?!”
座中,一名平日里與安國公府走得頗近的官員,驚呼出聲,“連安國公的面子,昭獄都敢不給?!這……這魏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
另一名消息更靈通的,在兵部任職的官員,臉色早已變得慘白。
他湊到王景身邊,低聲耳語,帶著一絲哭腔,說出了一個更致命的消息。
“侯……侯爺……我的人……剛從宮里傳出話來……”
“說……說三衙的周太尉,昨夜被從龍密衛左宣撫使魏英親自‘拜訪’……”
“今日一早,便……便上書……請辭了!”
“ 當!”
王景猛地從那張鋪著虎皮的軟榻之上坐起,手中那只盛滿了殷紅葡萄酒的夜光杯,轟然傾倒!
冰冷的酒液,灑滿了他的前襟,他卻……渾然不覺。
……
翰林院大學士,陳楓的府邸。
書房之內,清雅,靜謐。
陳楓正與紫宣侯周燁等幾位同樣是清流出身的“盟友”,圍著一張黃花梨木的書案,對著一幅不知從何處淘來的,前朝大書法家秦中嵐的草書真跡,高談闊論。
“……你們看這筆鋒,龍飛鳳舞,看似癲狂,實則法度森嚴!這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啊!”
就在這時,一名門生,急匆匆地從門外闖了進來,甚至都忘了叩門。
將外界那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一並稟報了出來。
“危言聳听!”
陳楓听完,不屑地嗤笑一聲,緩緩放下手中的放大鏡,臉上滿是讀書人的傲慢。
“安國公與周太尉,皆是國之柱石,軍中宿將!豈會……豈會因為一個區區的從龍密使,就……”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一直沉默不語的紫宣侯周燁,緩緩地放下了手中那杯早已涼透了的清茶。
他抬起頭,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憂郁的眸子里,此刻一片清明,也……一片死灰。
“陳兄。”
周燁的聲音,暗淡,沙啞。
“我們……好像都錯了。”
他沒有理會陳楓那錯愕的表情,只是自顧自地,將所有人都知道,卻又一直不願承認的線索,血淋淋地,串聯了起來。
“安國公為何去昭獄?為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周太尉為何要請辭?為他下的那道,擅調禁軍的軍令。”
“這兩件事的背後,都指向了同一個人……余瑾。”
周燁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絕望。
“不,或許……不是余瑾。”
“而是他背後,那個我們一直以來,都自欺欺人,不願相信的……”
“……陛下的意志。”
陳楓漲得通紅的臉,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
黃昏時分,日頭西斜。
往日里總是顯得有幾分清冷肅穆的司空府門前,此刻,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詭異氣氛。
一輛又一輛代表著京城頂級權貴的華美馬車,不約而同,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街角的遠處。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頂,出入皆是前呼後擁的侯爺、伯爺們,此刻,卻都如同驚弓之鳥一般,走下馬車,聚在街角,交頭接耳。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同樣的,無法掩飾的惶恐與不安。
“這可如何是好?連周太尉都……都倒了!”安陽伯的聲音都在發顫。
“那余瑾和魏英,簡直就是兩條瘋狗!逮誰咬誰!”雲安侯王景早已沒了白日里的囂張。
“為今之計,只有司空大人,能為我等做主了!”翰林院大學士陳楓,此刻也只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人的身上。
終于,在短暫的商議之後,所有人達成了共識。
他們互相攙扶著,彼此壯著膽,朝著那座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愈發深沉的司空府的大門,一同走去。
那背影,匯成了一股看似龐大,實則……充滿了末日恐慌的洪流。
……
司空府,後堂。
與府外的惶恐截然相反,這里,一片靜謐。
只有棋子落在棋盤上時,發出的那聲清脆的“嗒”響,在空曠的廳堂內,久久回蕩。
司空盧頌,身著一襲再尋常不過的家常便服,正襟危坐于棋盤之前。
他執黑子,神情專注,仿佛對外面的滔天風雨,充耳不聞。
在他的對面,須發皆白的太師聞澤,則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閉目養神,仿佛早已睡著。
只有那偶爾微微顫動的指尖,顯示著,他正在傾听著,棋局之外的,那些……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管家從側門,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老爺,太師大人。”
他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極低。
“滿城的侯爺、伯爺們,都已等在門外,求見大人。”
盧頌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停頓。
他捻起一枚黑子,看著眼前那早已被白子圍得水泄不通的棋局,緩緩地,將那枚黑子穩穩地落在了棋盤的正中央。
天元之位。
做完這一切,盧頌才緩緩抬起頭,看著對面那個仿佛早已神游天外,實則洞若觀火的老人,用一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開了口。
“太師。”
“該我們……落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