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安然坊後巷，空氣里還殘留著幾分青樓里飄出的、甜膩的脂粉香氣，此刻卻混雜上了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
安國公府的二公子趙瑞，正用他那只踩著名貴雲履的腳，死死地踩在那個被他一腳踹倒的走夫胸口上。
“哎喲……呃……”
那走夫的喉嚨里，發出痛苦的、被壓抑住的呻吟，他每掙扎一下，趙瑞腳下的力道便會更重一分。
“狗東西，還敢動？”
趙瑞居高臨下地看著腳下的“螻蟻”，那張因為酒精和暴行而漲得通紅的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殘忍。
“知道嗎？本公子今天心情好，本來踹你一腳，讓你長長記性，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他低下頭，湊到那走夫耳邊，聲音里帶著一種病態的快意。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用你這身餿水，弄髒了本公子的衣服。”
“所以啊，”趙瑞直起身子，緩緩地，用腳尖碾了碾，“今天，不把你這條賤命收了，本公子……念頭不通達啊。”
他身後那幾個同樣是勛貴出身的公子哥，非但沒有半分勸阻，反而圍在一旁，哄笑起來。
“哈哈，趙兄說的是！這種不長眼的下等人，就該好好教訓教訓！”
“打死算什麼？扔到亂葬崗，跟野狗作伴，才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他們一言一語，仿佛在討論如何處置一件無足輕重的垃圾。
那幾個跪在地上的走夫，早已嚇得渾身抖如篩糠，一個個將頭死死地磕在冰冷的、混著泥水的青石板上，連求饒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恐懼，如同無形的絞索，死死地扼住了他們的喉嚨。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卻又充滿了刻骨恨意的聲音，從那幾個跪著的身影中，猛地炸響！
“你們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狗東西！”
一個跪在最後面，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走夫，猛地抬起了頭！
他那張本就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黝黑的臉上，此刻沒有半分恐懼，只有兩團足以燎原的怒火，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楮里，熊熊燃燒！
他指著趙瑞，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
“你們高高在上！把米價抬到天上！讓我們一家老小連口飽飯都吃不上！我們忍了！”
“現在，不過是走路不小心，撞了你們一下，你們就要草菅人命！！”
“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這石破天驚的怒吼，如同一道驚雷，在寂靜的後巷里轟然炸響！
趙瑞和他那幾個狐朋狗友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了。
他們愕然地看著那個竟敢公然頂撞他們的年輕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個賤民，竟敢……反抗？
這聲怒吼，也像是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什麼動靜？”
“好像是趙公子他們，在教訓幾個不長眼的苦力。”
“走，看看去！”
安然坊本就是三教九流匯聚之地，那些剛剛從賭坊里輸光了錢的賭徒，從酒肆里喝得醉醺醺的閑漢，還有那些同樣是在此地討生活的走夫、馬夫、挑夫……
無數道身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的巷道里，圍攏了過來。
起初，還只是三三兩兩的觀望。
可當他們看清場中的景象，看到那個被踩在腳下痛苦呻吟的同伴，听到那個年輕人泣血般的控訴時，每一個人的眼神，都變了。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憤怒，更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被壓抑到極致的戾氣！
短短片刻之間，這條本就不算寬敞的後巷，竟被圍得水泄不通！
黑壓壓的人頭，如同潮水一般，堵死了所有的出口。
那一道道冰冷、沉默的目光，匯聚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趙瑞和他那幾個同伴，死死地困在了中央。
趙瑞的那幾個同伴，終于有些慌了。
他們雖然跋扈，卻不是傻子。
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那股由無數人的怒火匯聚而成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殺氣。
一個稍顯膽小的公子哥，拉了拉趙瑞的衣袖，聲音都在發顫。
“趙……趙兄……要不……要不算了吧？跟這群賤民，犯不上……”
“算了？”
趙瑞此刻酒意上頭，再加上被一個賤民當眾頂撞，那股子屬于勛貴子弟的傲慢，早已沖昏了他的頭腦。
他猛地一甩手，將那同伴推開，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愈發囂張起來。
他指著周圍那些越聚越多的人群，破口大罵︰
“看什麼看？！一群臭要飯的！都想找死不成？！”
“本公子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這個狗東西，今天，誰也救不了！”
就在這時，那黑壓壓的人群，緩緩地，向兩側分開。
一個身材魁梧如鐵塔，滿臉絡腮胡子的壯漢，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沒有拿任何兵器，只是赤著一雙臂膀，那上面虯結的肌肉，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盤錯的樹根。
大漢三兩步走到趙瑞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他沒有看趙瑞，目光只是落在了那個被踩在腳下，呼吸已經越來越微弱的同伴身上。
“放人。”
趙瑞眯了眯眼，他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個頭的壯漢，臉上露出了一絲被挑釁的獰笑。
“我若是不放呢？”
“那我們就自己來。”壯漢緩緩抬起頭，那雙虎目之中，一片冰冷的平靜。
“就憑你們？”趙瑞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話，“一群連刀都拿不穩的廢物，也敢在本公子面前叫囂？”
“我們是沒刀。”壯漢的目光，緩緩掃過趙瑞和他身後那幾個早已嚇得臉色發白的公子哥，“但是，我們有的是拳頭。”
他伸出那只砂鍋大的、布滿了老繭和傷疤的拳頭。
“我們……還有的是兄弟！”
“對！還有我們！”
“放人！！”
隨著壯漢的話音落下，他身後那黑壓壓的人群，猛地向前，齊齊踏出了一步！
“咚！”
上百只腳掌，同時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悶響，竟讓整個巷道，都為之一顫！
那股由無數人的怒火匯聚而成的氣勢，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
趙瑞臉上的獰笑，終于凝固了。
他身後的那幾個同伴，更是嚇得雙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他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懼。
那不是來自于刀劍的恐懼，而是來自于……他們一向看不起的底層賤民，帶來的恐懼。
趙瑞的腳，下意識地，從那個走夫的胸口上，挪開了。
他一邊色厲內荏地威脅著，一邊不受控制地，向後退去。
“你們……你們想干什麼？！我爹是安國公！你們……你們這是要造反！”
眼看著那群情激憤的人群，就要一擁而上，將這幾個作威作福的公子哥，撕成碎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都住手！”
那個帶頭的壯漢，卻猛地一轉身，張開雙臂，用自己那魁梧的身軀，攔在了憤怒的人群面前。
“兄弟們！都冷靜點！”
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咱們是粗人，但粗人，也要講理！”
“孫秀才在東市怎麼說的？你們都忘了嗎？！”
他指著早已嚇破了膽的趙瑞等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咱們，絕不能動手！一旦動了手，就授人以柄！就從佔理，變成了不佔理！”
“到時候，吃虧的，還是咱們自己！”
壯漢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是啊……孫秀才說了，余相爺也說了，不能動手。
那股即將爆發的力量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壯漢看著眾人漸漸冷靜下來，這才松了口氣。
他轉過身對著趙瑞等人，冷冷地說道︰
“今天，我們不打你們。”
“但是，這事兒，沒完。”
他對著身旁幾個看起來機靈些的年輕人，斷然下令。
“你們幾個，把這幾位‘貴人’，給老子看住了！別讓他們跑了！”
“是！”十幾名漢子立刻上前，將趙瑞等人的退路，死死堵住。
隨即，壯漢又指向另一個方向。
“石頭，二狗！你們倆，腿腳最快！”
“現在，立刻，馬上去中書省衙門門口的‘伸冤處’！”
“就去告訴守在那里的從龍密衛的大人們，告訴余相爺！”
他猛地一指地上那個還在痛苦呻吟的同伴，和他自己，以及身後那上千名兄弟。
“就說，安然坊，有勛貴子弟，當街行凶，草菅人命！”
“請……余相爺，為我們這些賤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