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日落時分。
最後一縷殘陽的余暉,戀戀不舍地從中書省衙門那高大威嚴的琉璃瓦頂上滑落,將廊柱的影子在空曠的庭院里映出巨大的黑影,如同幾道沉默的傷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獨屬于官署衙門的、清冷的味道。那是上好徽墨尚未干透的墨香,混雜著存放了不知多少年的陳舊卷宗散發出的紙張氣息,再配上初春傍晚那帶著幾分寒意的微風,讓人不自覺的有些哆嗦。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幾名小吏合力緩緩推開。
下值的時刻到了。
身著各色官服的中書省官員們,如同退潮的海水,三三兩兩地從那深邃的門洞里走了出來。他們或攏袖低語,或負手獨行,官靴踩在光潔的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噠噠”聲。
今日的散班,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詭異。
每一個走出大門的官員,都會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門口一側的空地。
那里,擺著一張孤零零的太師椅。
椅上,端坐著一個人。
正是他們名義上,也是實際上的頂頭上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余瑾。
他沒有穿那身象征著宰執之尊的紫色官袍,只著一件尋常的青色常服。身前,擺著一張同樣簡單的矮腳方桌。
桌上,沒有公文,沒有茶水。
只有一方用白布包裹的驚堂木,一塊用墨筆寫著“百姓伸冤處”五個大字的殘破木牌,以及一面……塵封了不知多少年,鼓面都已微微泛黃的登聞鼓。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那里,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入定的老僧,對眼前這來來往往的人流,充耳不聞。
這副景象,太怪了。
怪到讓每一個路過此地的官員,都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余……余相,辛苦了。”
一名掌管文書的御史,快步走到余瑾面前,臉上堆著恭敬而又帶著幾分不自然的笑容,深深地躬身一揖。
余瑾沒有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那御史如蒙大赦,連忙直起身子,幾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離去。
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由于當朝的中書令之位,自老相國致仕之後,便一直空懸。
余瑾這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便成了這中書省內,說一不二的最高長官。
縣官不如現管。
無論這些官員們在背後,是如何地鄙夷這個寒門出身的“余瘋子”,如何地幸災樂禍于他如今的“失勢”。
但只要他們還在這中書省的地界上,只要余瑾的官帽還未被摘下,他們,就必須得執下官之禮。
一個個平日里眼高于頂的官員,路過此處時,都不得不停下腳步,對著那尊“石像”,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安。
而余瑾,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半分多余的回應。
他的沉默,他的無視,本身就是一種最強大的氣場。那股無形的威壓,讓這簡單的散班,變得像一場壓抑的朝覲。
……
終于,幾個官員在走出百步,拐過街角,自認為已經脫離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範圍之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哼,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中書省的一名主事,回頭看了一眼那依舊亮著燈火的中書省大門,壓低了聲音,不屑地啐了一口。
“一個毫無根基的寒門豎子,竟也能爬到我等的頭上作威作福!如今更是將整個中書省,乃至整個朝堂,都搞得烏煙瘴氣!”
他身旁,一名同樣來自中書省的同僚,也跟著搖頭晃腦,滿臉的痛心疾首。
“王兄此言差矣。這哪里是烏煙瘴氣,這分明是……斯文掃地啊!”
他用扇子指了指衙門口的方向,語氣滿是鄙夷。
“你看看他那副樣子!當朝宰相,竟在官署門前,擺攤設點,學那市井之徒,為一群賤民鳴冤?這簡直是將我等讀書人的臉面,都丟盡了!”
“我大安立朝以來,何曾有過如此荒唐之事?!”
“誰說不是呢!”另一人附和道,“我听說,他前幾日在午門,竟還手持飯勺,當眾毆打張侍郎和霍侍郎!這……這與那鄉野村夫,有何區別?!”
“陛下也是……唉,終究是年輕了些,被此等奸佞蒙蔽,竟還由著他胡來。”
“放心吧,他蹦 不了幾天了。”最初那名主事,臉上露出一絲陰笑,“司空大人和太師大人,豈會容他如此猖狂?等陛下的‘病’好了,這半個月的賬,有他好算的!”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聲音里滿是刻薄的詛咒與惡毒的揣測。
他們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來驅散方才在那道沉默身影面前,所感受到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
夜色,漸漸深了。
中書省衙門前,最後一批當值的官員也已離去。
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余瑾一人。
春寒料峭,夜風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拂過,更添了幾分蕭索。
一直侍立在遠處的賈詡,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他手中,端著一碗早已泡好的熱茶。
“主公,夜深了,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
余瑾緩緩睜開眼,那雙眸子里,沒有半分疲憊,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接過茶杯,卻沒有喝,只是用手捧著,感受著那份溫熱。
“都走了?”
“都走了。”賈詡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沙啞,“該看的,都看到了。該說的,想必也都在背後說完了。”
余瑾點了點頭,將那杯已經有些溫吞的茶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讓他那有些僵硬的身體,精神為之一振。
余瑾將茶杯放回桌上,目光望向了遠處那片被萬家燈火映照得有些發黃的夜空。
“算算時辰,也該來了。”
賈詡沒有問“誰該來了”,他只是默默地退到余瑾身後,與他一同,靜靜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急促而又雜亂的腳步聲,終于從長街的盡頭,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
不是官靴踏地的沉穩,而是草鞋踩在青石板上,那種特有的、帶著幾分慌亂的“沙沙”聲。
借著中書省門口那兩盞巨大的、散發著昏黃光暈的燈籠,只見兩道年輕的身影,正連滾帶爬地,朝著衙門口的方向,瘋了一般地沖了過來。
正是不久前在安然坊,被派去報信的“石頭”和“二狗”。
他們兩人,渾身沾滿了塵土,臉上滿是汗水與淚痕,一雙眼楮里,更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恐與……希望。
他們沖到近前,看到那個端坐于太師椅上的青色身影時,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
兩人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地。
“余……余相爺!!”
石頭抬起頭,那張年輕的臉上,滿是淚水,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
“求……求您……為我們做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