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御膳房。
這里是整個大安王朝,乃至全天下伙食規格最高的地方,此刻卻亂得像個剛剛遭遇了洗劫的菜市場。
“都他娘的別愣著了!給咱家動起來!”
御膳房總管李進忠,那張平日里因為油水豐足而顯得白白胖胖的臉上,此刻沒有半分血色,只有豆大的汗珠,順著他那兩撇精心修飾過的八字胡,不斷地往下滴落。
在他的面前,是御膳房所有的御廚、伙夫、燒火工,足足有上百號人。
他們一個個也都是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總……總管大人……”一名專為皇帝烹制湯羹的老御廚,哆哆嗦嗦地開口,“您……您剛才說……說什麼?為……為上萬名百姓,備膳?”
“你沒听錯!”李進忠猛地一跺腳,唾沫星子四濺,“咱家也沒瘋!這是陛下的旨意!是天大的旨意!誰要是敢耽擱了,別說咱家,就是咱們所有人的腦袋都搬了家,那也是不夠賠的!”
“可是……總管大人……”另一名負責切墩的御廚哭喪著臉,“別說上萬人了,就是一千人,咱們這人手……也根本不夠啊!這米,得淘到什麼時候?這菜,又得切到什麼時候?”
“不夠也得夠!”李進忠此刻也顧不上什麼體面了,他一把薅過身邊一個正準備溜走的小太監,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你!還有你!你們!所有能喘氣的,都給咱家過來!”
他指著院子里那堆積如山的青菜和剛從內帑庫房里緊急調撥出來的米袋,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御廚負責掌勺!伙夫負責燒火!剩下的,不管你是掃地的還是傳菜的,全都給咱家去摘菜!洗菜!淘米!切菜!”
“手腳都給咱家麻利點!一個時辰之內,咱家要看到第一鍋米粥,從這個院子里抬出去!”
“要是誤了陛下的事,讓外面的萬歲爺和百姓們餓了肚子,咱家就把你們一個個的,全都剁碎了,扔進鍋里,熬成肉粥!”
這番半是威脅半是動員的話,終于讓那些還處在震驚中的御廚和太監們,回過了神來。
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所有的不可能。
一時間,整個御膳房,徹底化作了一片熱火朝天的戰場。
淘米水濺得到處都是,切菜的“咄咄”聲響成一片,小太監們笨拙地摘著菜葉,臉上沾滿了泥土和汗水,卻誰也不敢停下手里的活計。
……
午門之外。
高台之上,皇帝趙汝安,靜靜地站著。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用他那雙帶著血絲,卻又無比明亮的眼楮,無聲地安撫著下方那一張張充滿了激動與感激的臉。
文武百官,依舊跪在兩側,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就在這時,一輛毫不起眼的青篷馬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了廣場的邊緣。
車簾被一只蒼老的手緩緩掀開,當朝尚書令,一直稱病告假在家的皇甫南辰,從車上,走了下來。
他沒有穿那身代表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紫色官服,只著一身尋常的儒士長衫,頭發用一根碧玉簪束著,顯得有幾分清瘦。
他沒有去理會那些看到他後,臉上露出驚愕之色的官員。
他的目光,只是穿過重重人群,落在了高台之上,那個身形單薄,此刻卻又顯得無比高大的外甥身上。
他看著趙汝安那張帶著淚痕,卻又無比堅定的臉,看著他那不再需要自己庇護,已經足以獨自面對這滔天風浪的背影。
皇甫南辰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純粹的,屬于長輩的欣慰與……感慨。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楮,口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聲音,喃喃自語。
“秀兒……”
“你看到了嗎?”
“汝安他……長大了。”
“他成長到……連我這個做舅舅的,都感到心驚了。”
“你……該放心了。”
……
遠處那座茶樓的雅間之內,氣氛凝固如冰。
司空盧頌,終于從那毀滅性的打擊中,稍稍回過神來。
他那張原本灰敗的臉上,重新恢復了一絲血色,只是那雙渾濁的老眼里,依舊殘留著無法驅散的驚悸。
他看著窗外那幅“君民同樂”的和諧畫卷,看著那個被萬民擁戴的年輕帝王,心中那股無力的感覺,愈發強烈。
大勢已去。
至少,在“民心”這盤棋上,他們已經輸得一干二淨。
現在要考慮的,不是如何反擊,而是如何……止損。
“諸位。”
盧頌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恢復了一絲屬于當朝司空的沉穩。
他環視著雅間內,那一張張同樣失魂落魄的臉。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陛下……已經用行動,表明了他的態度。”
盧頌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震的決定。
“我等……也該拿出些態度來了。”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老夫以為,當務之急,是立刻下令,讓我們名下所有的糧鋪,同步降價!向陛下……低頭!”
“什麼?!”
這個提議,如同一顆石子,再次激起了千層浪。
“不可!絕對不可!”
第一個跳起來反對的,是安陽伯。他那肥碩的身體,不斷顫抖。
“司空大人!您糊涂了不成?!之前余瑾那小兒用低價糧沖擊我們,我們已經虧了多少了?現在還要我們自己降價?這……這不是拿刀子,往自己心口上捅嗎?!”
“是啊!司空大人!”雲安侯王景也跟著叫了起來,臉上滿是不甘,“我們手里囤的糧食,成本都在四十文以上!現在讓我們降到二十文去賣?那我們……我們豈不是要傾家蕩產了!”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定遠侯,安國公世子等人,也紛紛開口附和。
他們可以輸,但要讓他們自己掏錢,把自己虧死,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看著眼前這群目光短淺,只知計較眼前得失的“盟友”,盧頌的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厭惡與失望。
蠢貨!
一群只看得到錢,卻看不到刀的蠢貨!
你們以為,現在還是計較虧損的時候嗎?
現在,是要保命的時候了!
盧頌在心中暗罵,但臉上,卻不敢表露出半分。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這群人,就是他最後的,也是唯一的倚仗了。
他絕不能讓這個聯盟,在此時此刻,從內部崩潰。
他必須……穩住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