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年輕的帝王趙汝安，依舊靜靜地站著。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那黑壓壓的，依舊跪拜不起的萬千子民，掃過那一張張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甚至還掛著淚痕的臉。
初春午後的風，吹動了他身上那件素色冕服的衣角，也吹動了他鬢角的幾縷亂發。
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深沉與威嚴的臉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種近乎于脆弱的……落寞。
他的身形，在高大威嚴的午門城樓映襯下，顯得有些單薄。
忽然，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皇帝的身體，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隨即，又是一下。
仿佛一個耗盡了所有心力，再也無法支撐的普通人。
趙汝安緩緩地，抬起手，用那明黃色的袖口，輕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那動作很輕，很慢。
但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當那袖口從他臉上移開時，上面，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濕潤的痕...跡。
天子……落淚了。
這一幕，比剛才那石破天驚的《罪己詔》，還要來得震撼！
百姓們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揪住了。
“陛下……”
不知是誰，在人群中發出了一聲壓抑著巨大痛苦的悲呼。
就在這時，皇帝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再是方才的沉痛，而是帶著一種沙啞的，幾乎要破碎的哽咽。
“大伴……”
侍立在一旁的大內總管梁宇，渾身一顫，連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奴婢在。”
“去……傳朕旨意。”
皇帝的聲音很輕，卻通過內侍手中的擴音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廣場。
“讓……讓御膳房，今日，多備些飯食。”
“朕……要與朕的子民們，一同用膳！”
“轟——！”
這句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什麼？！
一同……用膳？！
百姓們都懵了。他們呆呆地跪在地上，張大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古以來，只有臣子陪君王用膳的份，何曾听過，君王要與一群“泥腿子”一同吃飯的？！
這……這簡直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的奇聞！
跪在皇帝腳下的梁宇，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驚駭與不敢置信，他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聲響，聲音淒厲。
“陛下！萬萬不可啊！萬萬不可！”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萬金之軀，怎可……怎可與這……與這萬民同席？！”
“再者說……”梁宇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陛下您忘了？前些時日，為了賑濟災民，您開啟國庫，撥付了三十萬石糧食！如今，宮里的內帑早已是捉襟見肘，便是御膳房，每日的用度也是一減再減！這……這上萬人的飯食，我們……我們拿什麼來做啊！”
他說的，是實情。
皇帝為了做這場戲，為了收攏民心，幾乎是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庫。
然而，他的這番“忠言”，換來的，卻是年輕帝王雷霆般的怒火！
“放肆！”
趙汝安猛地回過身，一雙早已通紅的龍目，死死地盯住了跪在地上的梁宇。
他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指著下方那數萬名同樣被驚得不知所措的百姓，用一種近乎于咆哮的聲音，嘶吼道︰
“他們！是朕的子民！”
“朕的子民，在朕的京城里，連一口飽飯都吃不上！朕這個做天子的，只是想請他們吃一頓飽飯，只是想讓他們，嘗一嘗這宮里的米粥，是什麼味道！”
“難道，朕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難道，朕這個皇帝，已經落魄到，連請自己的子民吃頓飯，都做不到了嗎？！”
最後兩句質問，聲色俱厲，振聾發聵！
那不是君王的威嚴，那是一個男人，一個君主，最深沉的，也是最無力的……悲憤！
梁宇被這股氣勢徹底震懾，他癱軟在地，嘴唇哆嗦著，再也說不出一句勸諫的話。
陛下，是認真的。
……
高台之下。
人群之中。
余瑾靜靜地跪著，他看著高台之上，那個因為憤怒和悲愴而渾身顫抖的帝王，那雙總是平靜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由衷的，復雜難明的欽佩。
他身旁的王安石，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這盤棋，再一次，以一種他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走向了一個全新的，也更加不可思議的高度。
……
高台之上。
趙汝安劇烈地喘息著，那股雷霆之怒，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楮，似乎是在平息自己那激蕩的情緒。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眼中的怒火已經褪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看了一眼依舊癱軟在地的梁宇，聲音緩和了許多。
“罷了。”
“朕，知道你也是為朕著想。”
“就……就按朕說的去做吧。”
“不必做什麼山珍海味。”皇帝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朕的子民們，也吃不慣那些東西。”
“就……多熬些米粥，要熬得稠一些，讓米粒開花。”
“再……切些咸菜，拌些豆腐青菜。”
“務必，要讓今日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喝上一碗熱粥，吃上一口飽飯。”
“去吧。”
“奴婢……奴婢……遵旨！”
梁宇的眼中，早已是淚流滿面。他重重地，對著皇帝，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從地上爬起來，連滾帶爬地，朝著宮內跑去。
那背影，倉皇，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
高台之下。
當皇帝那句“朕要與朕的子民們，一同用膳”的話，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時。
當他們看到，那位至高無上的天子，為了他們，竟與身邊最親近的內侍，當眾“爭吵”時。
當他們听到，天子最後那句“米粥，咸菜，豆腐青菜”的安排時。
人群，徹底失控了。
那不是憤怒的失控，而是一種……被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與感動，徹底擊穿了所有心理防線後的……情感的決堤！
“陛下！！”
“我的天爺啊！陛下要請我們吃飯！！”
“嗚嗚嗚……老漢我活了六十多年，做夢……做夢都不敢想啊！”
“娘！你听到了嗎！陛下要請我們吃皇宮里的飯了！”
哭聲，笑聲，不敢置信的驚呼聲，匯成了一片。
無數的百姓，再一次，朝著高台之上那個單薄的身影，瘋狂地磕著頭。
這一次，他們不再山呼萬歲。
他們只是哭，只是笑，用最原始，也最真摯的方式，宣泄著心中的那份，足以將人淹沒的感動。
余瑾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緩緩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余瑾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不波的神情，但眼底深處，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高。
實在是高！
他承認，這一手，連他自己，都未曾算到。
他原本以為，皇帝念完那份罪己詔，將自己和百姓徹底綁在一起，這盤棋，便已經到了終局。
可他沒想到，趙汝安，竟然還能在這看似完美的終局之上，再落一子！
而且，是足以將整個棋局，徹底盤活，將所有勝果，都無限放大的……神之一手！
如果說，之前的《罪己詔》，只是讓百姓們覺得，皇帝是個“好皇帝”，是個“明君”。
那麼，這頓“君民同食”的午膳，就徹底將趙汝安的形象，從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可以與他們同甘共苦的……“家人”！
一飯之恩，重于泰山。
這一頓飯，吃的不是米粥，不是咸菜。
吃的是天恩，是皇家的體面，是君與民之間，那道被隔絕了千百年的高牆，在這一刻，轟然倒塌的聲音！
從今往後，趙汝安在京城百姓心中的地位，將再也無人可以撼動。
他，將成為真正的，民心所向！
余瑾的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復雜的弧度。
那里面，有贊嘆，有欣賞，也有一絲……棋逢對手的，快意。
“既然，這是陛下給的大禮……”
他喃喃自語。
“那臣，就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