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風不時掠過街口。
京城東市,數不清的百姓自發地圍成一個巨大的圓環,而在那圓環之內,上萬名剛剛領到救命糧的百姓,朝著那個一襲青衫、身形挺拔的年輕宰相,用最古老、最虔誠的方式,叩首,跪拜。
他們沒有呼喊,沒有喧嘩,只有衣衫摩擦著雪水浸濕的青石板路,發出的那種沉悶而壓抑的“沙沙”聲。
成千上萬的人,動作整齊劃一,仿佛一場無聲的祭祀。
而在人群的最前方,那個本該高坐廟堂,俯瞰眾生的三品宰相,大安朝最年輕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余瑾,竟也對著這萬民,緩緩彎下了自己的膝蓋。
他跪得筆直,脊梁如槍,對著眼前的芸芸眾生,對著這片土地最質樸的子民,深深地,叩首還禮。
這一幕,讓遠處一座茶樓雅間的窗邊,三個人徹底失語。
“瘋子……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純鄉侯李玉的一張黑臉,漲得有些發紫。
他粗壯的手掌握著窗欞,指節根根發白,似乎想將那堅硬的木料捏成齏粉。
李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這絲顫抖,並非全然因為憤怒,更多的是一種源自骨子里的、根深蒂固的觀念被徹底顛覆後的驚駭。
“正三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那是宰相!他怎麼敢……他怎麼能給一群泥腿子下跪?!”
李玉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戎馬半生,見過殺人如麻的悍匪,也見過朝堂上口蜜腹劍的偽君子,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讓他李玉給皇帝下跪,天經地義。讓他給戰死的袍澤兄弟下跪,他心甘情願。
可讓他給這群連名字都未必有,見了他都該趴在地上不敢抬頭的百姓下跪,這比殺了他還難受。那是刻在他們這些勛貴骨子里的驕傲,是與生俱來的尊卑之別。
可余瑾,就這麼跪了。
跪得坦然,跪得決絕。
“李兄,稍安勿躁。”
一旁的永安侯常樂,臉色同樣蒼白,但他那雙精明的商賈眼眸中,卻透著一股堪稱恐懼的震撼。
他端著茶杯的手,懸在半空,久久沒有落下,任由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對李玉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他不是在下跪……他是在鑄劍。”
“鑄劍?”李玉愕然回頭,滿臉不解。
常樂沒有看他,目光依舊死死地鎖著遠處那個青色的身影。
“對,鑄劍。”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
“以這滿城百姓的民心為炭火,以他自己的宰相之尊為錘,以這天地間最樸素的‘道義’二字為鐵胎,他正在為自己鑄造一柄天下間最鋒利的劍……不,或許不是劍,而是一件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甲。”
“當這件甲冑披在他身上時,李兄,你覺得,這滿朝文武,還有誰能傷他分毫?誰又敢傷他分毫?”
听著常樂的話,李玉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不是蠢人,只是固有的觀念讓他一時無法轉過彎來。此刻被常樂這一點撥,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再次望向窗外,那副萬民跪拜、宰相還禮的畫面,在他眼中瞬間變了味道。
那不再是荒唐,不再是瘋癲,而是一種讓他感到窒息的、冰冷刺骨的陽謀!
一直沉默不語的蕭雨微,靜靜地站在窗邊,清冷的眸光中,映著那道跪得筆直的身影。
寒風吹動了她鬢角的發絲,她卻渾然不覺。
她沒有像李玉那樣震驚于身份的顛覆,也沒有像常樂那樣瞬間洞悉了這背後的權謀之術。
她的心中,此刻只有那個男人。
從最初的“眉開眼笑”開始,這個男人就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著她的認知。
他拿出的新式制糖法、罐頭技術,是足以富可敵國的奇謀;他在朝堂上以退為進,當庭打人的手段,是足以讓所有政敵膽寒的霸道。
可此時此刻,他拋棄了所有奇謀,舍棄了所有霸道,只是用這樣一種最質樸,甚至可以說是最“愚笨”的方式,與這天下最底層的人們,進行著一場平等的交流。
他真的,只是為了權謀嗎?
蕭雨微不信。
她看到,當余瑾跪下去的那一刻,那些原本眼中只有感激與敬畏的百姓,神情中多了一絲別的東西。那是一種被尊重,被認可後,從心底里生出的孺慕與追隨。
他不僅要贏,他還要贏得人心。
他不僅要讓百姓填飽肚子,他還要讓這些在泥濘里掙扎了一輩子的人,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的膝蓋,和一個宰相的膝蓋,是可以一樣有分量的。
“余瑾,你.....”
一聲輕不可聞的呢喃,從她唇邊溢出,旋即消散在寒風里。
她那雙清麗的眸子里,情愫如春水般悄然漫漲,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痴迷與……心疼。
……
與東市街口的人山人海、情緒奔流不同。
百丈之外的一座高樓雅間之內,溫暖如春,靜謐無聲。
靖王趙汝辰,一身錦衣華服,正悠閑地坐在一張紫檀木桌前,親手烹著一壺從江南運來的頂尖貢茶。
沸水沖入紫砂壺中,茶葉翻滾,醇厚的香氣裊裊升起,與窗外那肅殺沉重的氣氛,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每一個步驟都充滿了賞心悅目的儀式感,仿佛窗外那足以攪動整個京城風雲的劇變,于他而言,不過是這茶前的一場助興的戲劇罷了。
“殿下。”
一名侍衛如鬼魅般出現在他身後,躬身低語︰“都安排好了,革新司的人手已經全部撤離,東市周圍,換上了咱們的人,確保不會有任何人能靠近糧鋪鬧事。”
“嗯。”
靖王淡淡地應了一聲,提起茶壺,將第一泡茶水緩緩淋在了一尊憨態可掬的紫砂茶寵上,頭也不回地問道︰“你覺得,余瑾此舉,如何?”
那侍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詞,最後還是選擇了最穩妥的回答︰“屬下……看不懂。但想來,余大人此舉,必有深意。”
“呵呵。”
靖王發出一聲輕笑,將第二泡茶水注入青瓷品茗杯中,那琥珀色的茶湯澄澈明亮,映著他那雙深邃難測的眼楮。
他端起茶杯,湊到鼻尖輕嗅了一下,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看不懂就對了。這盤棋,從他跪下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是盧頌那些人能看懂的了。”
“他們以為,逼著本王的人接管東市,就能把余瑾架在火上烤,就能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本王?”
靖王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們錯了。余瑾這一跪,跪掉的是他自己身為宰相的威嚴,可換來的,卻是京城百萬百姓的‘天理人心’。他把天理人心這面大旗,牢牢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俯瞰著下方那黑壓壓的人群。
“現在,盧頌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騎虎難下。”
“他們若是坐視不理,任由余瑾分發糧食,那余瑾的聲望將達到頂峰,民心盡歸于他。這京城,日後便成了他余瑾的一言堂。”
“可他們若是敢出手阻攔……呵呵,那便是與這滿城的百姓為敵,與這‘天理人心’為敵。到時候,都不需要余瑾再做什麼,光是這百萬百姓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他們活活淹死。”
靖王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通透。
“一場死局,就這麼被他盤活了。非但盤活了,還反手將了對方一軍。”
“盧頌,聞澤……你們這些在朝堂上斗了一輩子的老狐狸,這一次,怕是要栽個跟頭了。”
……
日頭西斜,金色的余暉穿透雲層,為初春的京城鍍上了一層肅穆的色彩。
東市糧鋪的門前,余瑾依舊站在那里。
他已經站了整整兩個時辰。
寒風吹拂著他的衣袍,他卻恍若未覺,面無表情,眼神平靜得如同一口古井,不起半點波瀾。
從他身前的糧袋里,舀出標準的五升米,倒入面前百姓提著的布袋里。
這個動作,他已經重復了成千上萬次。
百姓們自發地排著長長的隊伍,隊伍從東市的街口,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街尾,蜿蜒如龍。
沒有人插隊,沒有人喧嘩。
整個過程,安靜得有些詭異。
每一個領到糧食的百姓,都會默默地退後兩步,然後對著余瑾,深深地鞠上一躬。
而余瑾,也會在遞出糧食後,對著每一個百姓,一絲不苟地,深深地,回上一禮。
全程,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
但一股無形的力量,卻在這一次次的鞠躬與回禮之間,悄然流淌,匯聚。
那是一種比言語更沉重,比刀劍更鋒利的東西。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顫顫巍巍地領了米,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麼,卻最終只是哽咽著,彎下了早已不堪重負的腰。
余瑾對著她,深深還禮。
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被他母親牽著,領了米後,有樣學樣地對著余瑾鞠躬,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余瑾對著他,也深深還禮。
一個滿臉橫肉,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壯漢,領了米,粗聲粗氣地道了句“謝宰相大人”,然後笨拙地躬了躬身。
余瑾依舊面無表情,深深還禮。
他就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矗立在這人流之中,用這種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踐行著自己的諾言。
夕陽將他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長很長。
而他面前的隊伍,依舊望不到盡頭。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