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福調到七監區的當晚是謝教導員值班,謝教導員把他叫到辦公室,笑呵呵地說︰“來來來,坐火邊來。”教導員朝門口喊道,“余游海!進來給侯本福泡杯茶!”又看著侯本福說,“放松點放松點,搞那麼緊張干嘛,隨便和你聊兩句!”
    侯本福將屁股往椅子里面挪了挪,算是稍微放松了些。
    待余游海把茶給他泡,看著余游海出去後,教導員第一句話就問道︰“今天早上我們去接你,你當著我們幾個干部那麼說劉副科長,不怕他知道嗎?”
    “不怕!我是故意想讓他知道的!”侯本福堅定地說,“他如果知道後真要對我再有什麼動作,他可能也不一定好過!”侯本福眼里稍微透露出些仇恨和剛毅。
    “哦……說明你還是有所準備的!不會留後患就好,因為你從今天起是我手下的人,這種事我要摸個底,心里有數。”謝教導員坦誠地說,“他劉矮子是個什麼人我們干部沒個數?都清楚得很,要說在趙監面前,不是我吹,比他說話管用!”
    侯本福一听謝教導員說他在趙監獄長面前說話比劉副科長管用,立馬意識到謝教導員是“趙派”的人,心里不免“格登”一下,于是他試探著說道︰“唉,其實我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犧牲品。”
    “所以我說他劉副科長小肚雞腸啊,他有本事去和曾科長斗,和郭政委斗啊,等他們調走了就在犯人身上出氣,算啥本事?”謝教導員輕蔑地說,然後指指侯本福面前的茶杯,“喝茶,喝茶,叫犯人來談話,你是第一個泡茶的,區別對待嘛!”
    “謝謝教導員!”侯本福捧起茶杯,心里暖洋洋的。
    “我們不說他劉副科長了,言歸正傳!”謝教導員從面前的香煙盒里抽出一支煙來遞給侯本福,“抽一支嘛,來,陪我抽一支!”侯本福從不抽煙,剛才進來時謝教導員就遞給他,他已經說了自己不抽煙謝絕了,但這次謝教導員說的是“陪我抽”,侯本福只得接過來,隨即起身走到謝教導員面前把火爐盤上的火機拿起來打著,畢恭畢敬先給謝教導員的煙點上,然後才給自己點上。
    “以前你可能只是曉得我們監區主要是從事鍛造生產,近幾年業務萎縮,接了做彩燈和加工人造寶石的手工活。生產這塊主要是孫監區長負責,作為教導員我主要負責改造這塊。我和孫監區長搭檔七、八年了,基本上都是比較和諧的,我們監區的干部總體來講也比較團結,起碼說沒有勾心斗角吧,至于一些具體問題上有些分歧那是思路和方法上的問題,最終都會達成一致。給你講我們干部的情況,就是叫你以後放心、放膽、放手去干工作,不用擔心會出現討好了這個卻得罪了那個——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我們干部的心和力都使在一個點上。”
    “謝謝教導員給我講這個情況,這個情況如果讓我去揣摩,去感悟,可能半年、一年也搞不清楚!”侯本福誠懇地說道。
    “你的《改造檔案》我今天和孫監區長也看了,如果這次不被關禁閉、集訓,這次年終減刑也有你的份!這次沒得減刑,你就還剩下五年半余刑,我們給你算了下,正好從下個月,也就是二月份開始拿‘月表揚’,今年可以獲得‘改造積極分子’,明年再得一個‘改造積極分子’,兩個‘改造積極分子’可以給你報減兩年刑期,那麼,坐兩年減兩年,你就還剩一年半余刑要坐。還有一種算法是三年獲得三個‘改造積極分子’,一次性把你剩下的兩年半全部減完,這樣算下來你在監獄待的時間比只減兩年刑期的時間少待半年,但是這有風險——三年,這三年間萬一減刑政策變了呢?一個‘改造積極分子’減不了一年刑呢?這是不是風險?!還有一種辦法是兩年半得兩個‘改造積極分子’加一個‘監部表揚’然後報減兩年半或兩年零三個月,這樣比只減兩年要少坐半年或三個月牢,比坐三年然後減余刑釋放要少擔風險。我今天和監區長是這樣給你規劃的,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你也可以開誠布公的說出來!”
    侯本福听謝教導員這一番分析,發自內心的對教導員和監區長充滿敬意與感激,他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教導員,說實話,我自己真沒認真想過剩下的這五年半刑期如何規劃,才來七監區一天,你和監區長把我的刑期計算得這麼仔細,真的非常感謝你們!”
    “不說感謝,這是相輔相存的事,比如以後你出去了,去哪個公司應聘總經理,你是不是要和這家公司談你的待遇問題?這不是一回事嘛!你說呢?”謝教導員坦誠而隨和的語氣確實讓侯本福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你來我們七監區,毫無疑問是直接進積委會協助我們干部做管理工作,不是因為你在宣教科是積委主任,而是我們把你當人才來用,發揮你的長處!至于具體怎麼安排,明天我和監區長商量以後再決定!你剛從集訓隊出來,身體需要恢復,精神也需要調整,你先在監內休息三天,然後逐步進入工作狀態,我們是這樣考慮的,你看三天休息夠不夠?不夠就是一個星期?十天?”謝教導員滿懷信任、鼓勵和關懷的話語讓侯本福為之振奮,但他很理性地說了自己的想法︰“教導員,首先感謝你和孫監區長對我的信任!給我在監內休息三天也好,我整理和清洗一下衣服被子,調整一下狀態。但是在監獄服刑這十幾年,我一直待在宣教科,對生產單位確實沒有足夠的了解,我想先到生產一線去認真體驗幾個月,這樣對以後協助干部工作更有幫助!”
    “哪里需要幾個月?有個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去鍛造車間看看,再去彩燈車間和寶石車間轉一圈足夠了,沒必要非得去參加實際勞動!”謝教導員想了想說道。
    “教導員!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請求,我必須要去鍛造車間至少下三個月苦力,再到彩燈和寶石車間親手做工至少一個月!”侯本福堅定地說,因為他認為,他的牢獄生涯有必要補上“苦力”這一課,否則,人生的這十幾年沉重的經歷就仍然是殘缺的。
    侯本福堅定的態度把謝教導員逗笑了︰“呵呵呵,我在監獄工作二十多年了,還沒有見過哪個犯人明明可以只動動筆動動嘴卻硬要去一線勞動的,我們鍛造車間的活不是一般的苦哦!特別是熱天,成天和幾千度的、被燒得通紅的工件打交道,還有把幾百斤的工件搬來搬去、搬上搬下,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哦!”
    “我身體好,吃得苦,這一點請教導員放心!鍛造車間,至少讓我待三個月!”侯本福的語氣堅定而自信,謝教導員終于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好嘛,你的想法明天我也跟監區長說說!”
    這是侯本福從集訓隊出來後的第二天,可以說該見的人都見了,唯獨還沒見到他最想見的人——洪麗!昨天晚上謝教導員不是說今天晚上孫監區長值班要找他談話嗎?!他想在談話的時候請孫監區長第二天早上帶他出二門崗去,他當然不能說要去庫房見洪麗,他只能說要去宣教大樓。
    “听謝教導說你想先參加一線生產啊?苦得很喏,何必呢,都十幾年了,後面這幾年還想吃苦,我看還是算了吧。”孫監區長笑呵呵地說,好像是老熟人一樣的語氣。
    侯本福表情堅定地看著孫監區長︰“監區長,謝謝你的抬愛也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如果來了我們七監區還放過體驗一線勞動,特別是鍛造車間勞動的機會,我認為我的牢獄生涯是殘缺的!再說,你們把我當人才來看,希望我能協助干部做些工作,但如果我連我們監區生產都一竅不通,協助你們干部開展工作可能也只是紙上談兵吧?而且可能會“出洋相”吧?!外行管理內行,也服不了眾吧?!”
    “哦,原來你是這樣想的,那好,我們就先把你扔到鍛造車間‘磨’三個月,然後再去人造寶石車間和彩燈加工車間各半個月,如果中途吃不消了隨時跟我或者謝教導說一聲,這樣該好了吧?”侯本福的確沒有想到,調來七監區,教導員和監區長兩位領導都這麼隨和,這麼貼心。
    在與孫監區長談話接近尾聲的時候,侯本福說了明天想去宣教大樓的想法。
    “沒問題,明天早上七點跟著出工的隊伍一起出去!”
    侯本福見到洪麗的那一刻,心里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只說出一句︰“你等了我十幾年了,但出了這個事,你又得多等我兩年,你都從二十幾歲的小姑娘等成三十幾歲的老姑娘了!”
    洪麗見侯本福進辦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經把他拉在了沙發上挨自己坐著,听侯本福這麼一說,立馬擰著他耳朵假意撒起潑來︰“怎麼,就開始嫌我老了?你信不信,把你耳朵擰下來!”
    “我哪敢嫌棄你,我是覺得對不起你!”侯本福滿含歉疚地說,“你一直為我付出,可是我卻這麼不爭氣,不知道以後怎麼才能報答你?”
    “報答?你就只把我當成對你有恩的人來’報答’?難道你對我沒愛?”洪麗說著,擰侯本福耳朵那只手加了一點勁,侯本福假裝很痛,連連求饒。洪麗被他那夸張的表情逗得“咯咯”笑起來。
    “從今以後,我不可能像在宣教科那樣可以經常見到你了……”侯本福說到此,未免有些傷感。
    “沒事,我可以時常去你們監區看你,只是你想不想時常看到我?”洪麗俏皮地說。
    侯本福伸出雙臂抱住她︰“我不光想時常看到你,還想時常這樣抱著你!”
    兩人緊緊擁抱了半分鐘,侯本福說我還得去宣教大樓一趟,過來看你找的就是這個借口,但我也的確有個事要跟黃忠福交待一下,洪麗說你去吧。臨出門時,侯本福說︰“開始三、四個月最好不要來看我,因為我主動要求參加幾個月的一線勞動,你來了也看不到我的!”
    “這個不用你操心,你去吧!”洪麗甜蜜看著侯本福硬朗的背影漸行漸遠。
    “龍大榜!”
    “到!”
    “這個同改認識不?”
    “報告監區長,我認識,宣教科的侯本福老師,已經調來我們監區了。”
    “嗯嗯,從今天起,他參加你們鍛工組出工,他不一定要學到技術,但是必須要讓他知道一坨生鐵怎麼變成成品的,他就是安排來跟你們一起下苦力流大汗的!”監區長背著雙手站在鍛工車間犯人生產大組長龍大榜面前,面容和藹但語氣嚴肅。
    “侯老師來鍛工組下苦力?我們剛入監就曉得他是渡口橋監獄鼎鼎大名的文化人哩,他那雙手拿筆可以,要拿那些鐵坨坨恐怕不得行,監區長你這玩笑開大了!”龍大榜張著那張大嘴說著不加修飾的話,濃眉下那雙大眼瞪得像一對銅鈴。
    “你看我像和你開玩笑的嗎?跟你交待了你就依我說的去做!”監區長依舊是面容和藹語氣嚴肅。
    “行,依你監區長的!那我就喊他進我們的隊列�@ 繃  蟀窨醋藕畋靖# 昂罾鮮Γ 畋靖# 肓校   br />
    “是!”侯本福幾步標準的“齊步走”進入了鍛工車間的出工隊列。
    這是侯本福從集訓隊調來七監區的第四天,是他面對全新的改造環境的第一天,他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不可能像在宣教科那麼自由自在,也不可能再有往昔的“權勢”和“威風”,但他心里反而感覺無比輕也更加自信,渾身有一種使不完的勁……
    “侯老師,既然監區長安排你來我手下下苦力,那就不要怪我’夾磨‘你啊。”龍大榜從一個汽錘邊拿起一把鐵鉗子,“這個比你拿的筆要重幾百倍,你拿起,用它夾鐵。”龍大榜指指一排鐵皮水箱,“就是把水箱里頭淬過火的冷料夾到高爐去加熱,懂了沒有?”龍大榜因為能成為“領導”侯本福的人,而且還像師傅一樣教侯本福做工,這讓他特別驕傲特別自豪。
